君父有厚道的时候。

  可更多的时候,却是雷霆。

  面对君父的诘问,高拱、胡宗宪、李春芳、海瑞、朱衡连辩白都做不到,扶着绣墩跪下,齐声道:“臣有罪。”

  “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其实是副对联。

  上联的意思,男人的品德高尚就是最好的才能。

  下联的意思,女子如果没有才能和学识也要有高尚的品德。

  上下联互文现义,无论男女,皆应以德为本,亦应不自恃其才,以此“不自恃”,本即是谦下无我之德。

  而且,上下联都颇具深意、蕴含典故。

  《论语·雍也》中说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孔夫子从从才德相济的角度强调男子的文和质的重要性。

  那时还是春秋时代,还没到礼崩乐坏的战国时期,时代越往后发展,古人越发认为男子的本性——德才是最重要的。

  男子的德,按照《周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意思是他要有德行,有自强不息、勇闯天下的志气。

  而这样的德则需要一定的才能来支撑,也就是要掌握谋生手段和本领,以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命运。

  女子的才,东汉的班昭在其《女诫》中曾说,“妇德不必明才绝异也”,这句话的意思与“女子无才便是德”较为相近。

  但作为汉代著名的女史学家,班昭自然是很有才,其在书中主张女子应“善文”,如此方可不至于“失容他门,取辱宗族”。

  佐证之一,便是班昭的女儿们也都是知书识字。

  可见,班昭所说的“不必明才”不是没有才,而是“无才”。

  这大概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思想的最早萌芽。

  而之所以这句话出现了异议,除了汉语本身的博大精深外,事实上,也真的出现了对女子才华禁锢的情况。

  从宋代开始,随着宋明理学的兴盛,对女子才华的禁锢逐渐加强。

  司马光曾说:“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从这句话可以看到,宋时的人们还是教女子学歌诗的,不过作为朝廷的宰相司马光对此不满意,这也说明那个时候的士大夫阶层开始有了反对女子学文晓理的苗头。

  只是,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以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张玉娘、唐婉为代表的宋代著名女词人就足以证明在宋代,禁锢女子才华的思想还不是坊间主流民意。

  但之后的北元百年统治,本朝初期理学独尊,这股思想,逐渐成为了坊间主流民意。

  由此,古人所谓的“无才”,本来是赞赏那些很有才华的女子能自视若无,不张扬、不显摆的高超德行。

  从宋以降,社会上贬抑女子读书的风气逐渐兴起,到今时女子读书无用论发展成为坊间的主流观点。

  别看只是副对联,时过境迁,其意就变化无数,可这些,寻常百姓不懂,难道饱读诗书的朝廷官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内阁阁臣还不懂吗?

  拿这样的奏疏呈到御前,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存着心添堵!

  朱厚熜望着“认罪”的阁臣,问道:“奏疏中点明,一些官员唯恐适龄女儿抛头露面,‘学识是小,失节事大’,禁足于家中,拒绝、阻扰国策,是真是假?”

  在建设十万座社学学堂之初,朝廷并没有有意分建男校、女校,毕竟,一旦细分,国策的各项支出又要大大增加。

  也就是说,男子、女子,只要适龄,就在同一社学就学,已经建设投入使用的部分社学,或许分了男班、女班,聘请了些大家闺秀担任女班师长,但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不可能禁止同校学生之间的接触。

  如此一来,男学生、女学生就有了接触的可能,再加上,废除八股,改授六艺,又将文学堂,改成了讲武堂。

  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礼乐书数,都是正常的,而射、御,男子、女子是有着本质差别的。

  男学生、女学生不免对彼此产生好奇,甚至是交流。

  时下,虽不是“沾衣裸袖,便为失节”的风气,但不排除一些“老顽固”不能忍受。

  朱厚熜的眼神,落到了海瑞的身上,一,是海瑞有适龄女儿,就是小囡囡,也是福王朱翊钧娃娃之亲的妻子。

  二,是两世为人,朱厚熜隐约记得有野史记载海瑞恪守封建礼教,见女儿从仆人手中接过糕点,便将女儿活活饿死。

  君父的询问,让阁老们默然,而感受到君父目光注视的海瑞,更是身体一僵,答道:“臣绝无此事。”

  小囡囡,大名海婳,现今就在京中学堂就学,但以京城之重,学堂林立,男校、女校自然是分的。

  显然,以阁老之尊,亲王之亲,海婳就学于女校,哪怕海瑞没有徇私的想法,下面的人也会将一切安排到位。

  即便是再狠的人,在对待亲生儿女,也难免舐犊情深,如果说海瑞全然不知,心中毫无私念,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但装作不知的恻隐之心,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当然,海瑞没有对抗国策,阻扰适龄女儿就学,底下的人稍稍“变通”了些罢了。

  朱厚熜心中稍定,自己的孙媳妇就学,看来没有什么问题,目光移开,问道:“其他官吏呢?”

  高拱感受到龙目注视,身体一震,这哪敢回答啊,绝对是有啊。

  有条件的,请私塾先生到家中为儿女授学,而没有条件的,为了“贞节”,干脆就忽略过去。

  沉默。

  便是回答。

  “视国策于无物,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朱厚熜怒火在升腾,冷着声调,说道:“新策载有明文,天下官吏皆有推广社学,为民启智之责,朕没有想到,竟还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传朕旨意,凡阻扰家中、族中适龄女子入学官吏,一律罢官去职,既然做不了自己的工作,那就让人去做他的工作!”

  当官不做事。

  那就罢官还民,换人上马,然后让新官去做这人的事,到这人的家里去劝说这人送女儿上学,大明朝廷的官吏,有的是办法去治这样的“刁民”,他倒是想看看,这难不难受!

  眼见君父动了真怒,众阁老不敢有丝毫异议,异口同声道:“臣遵旨!”

  “还有!”

  这些位阁老眉头都是空的,见势不对,转身就想跑,朱厚熜叫住了他们,指了指奏疏中提及的学子服饰问题。

  由于一村,乃至一县之地,适龄学子都在同一社学学习,富者高傲,贫者自卑,少不了在事上的比较。

  其一,便是富家学子衣轻乘肥,而贫家学子褴褛轻杖。

  “在内阁中,朕不管你们认为社学,是文学堂,还是讲武堂,学风、校正,必须要正,师道尊严,朕不想国朝无数精力、财力,只教育出一群泼皮、无赖出来。”朱厚熜点到了学风问题。

  此事为礼部执掌,海瑞应声道:“臣回阁以后,立即着手整顿天下学风、校纪。”

  “另外,统一学服,根据学子的实际情况,设计出合适的学服出来,礼、乐、书、数就习一套,射、御就习再一套,春、秋可同服,夏、动不可同服。”

  圣令下。

  内阁阁臣兼工部尚书朱衡,连忙应声道:“臣回阁以后,立即指令巧匠制作。”

  以君父的要求。

  工部要设计十二套学服出来,分男女,分春秋、夏、冬,还分文、武。

  “工部加紧赶制春服,所有花销,在来年开春后,免费授予学子,自此以后,学子在校,必须身着学服,而不能身着他服。”

  圣令再降。

  朱衡再次领命。

  而作为兼领户部事的内阁首辅大臣高拱,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据内阁估算,大明朝适龄孩童入学,巅峰能有五千万学子同时在校,以圣上的要求,一年工部就要发制超过六万万套学服,而这笔钱财全由朝廷承担,少说又是几百万两纹银的支出,上千万两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拱的守财奴本性又犯了,很想谏言君父将这笔学服支出,转嫁给学子,但想到君父必然不会同意,再则,以地方官吏那贪、占的本性,真要是向学子收取学服费用,恐怕此事会成为地方官吏、校方向学子们勒索的理由。

  总之,朝廷必须要承担所有教育开支,不然,学子之家就会背负沉重负担,而为万民启智的国策也会受到巨大影响。

  如果放任不管,教育,迟早还会成为贵族的控制,受教育,也就成了贵族的特权。

  学风!

  学服!

  两件事说完,内阁阁臣更想“跑”了,可朱厚熜想说的话,却还没有说完,道:“再就是,是谁把所建社学划分了三六九等?”

  闻言。

  高拱、胡宗宪、李春芳、海瑞、朱衡的心跳都停了半拍,圣目如炬,刚出现的问题,也被君父注意到了。

  随着学堂一座座建起,投入使用,也随着而来不少问题,而最尖锐的,便是同一省府的学堂,不仅分了男校、女校,还被划分出了三六九等。

  继续以海瑞长女海婳为例,所就学的学堂,被称为“京中女子第一学堂”,或者说“京中贵女第一学堂”。

  学堂规模、建设,这是规定制式,没人敢在上面做文章,唯一的区别,就是比着其他学堂多了大院,多了高墙。

  坊间流传的“大院贵女”,由此而来。

  为大院贵女授课的师长,皆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道的顶级师长,且是女师长。

  朱厚熜都为那些大院贵女家族的努力而觉得心累,有这搜寻工夫,搜罗本领,但凡在百姓敲响登闻鼓时,多留几分心思,也能多平几份冤假错案!

  “朕说过,学堂大小皆有秩序,大院是谁默许的,高墙又是谁默许的,找出来!”朱厚熜漠然望着五阁老,说道。

  朱衡立时就跪了下去,朝廷向来讲究连坐之制,哪怕朱衡没犯错,甚至是不知情,但这明显是有工部官吏为了刻意讨好达官显贵,而在建设学堂中故意做了区别“设施”。

  两京一十八省官吏在到处喊累、叫苦,但都这么累了、苦了,却依然有空去巴结、攀附权贵。

  好!好得很啊!

  高拱犹豫了下,也跟着跪了下去,工部犯错,内阁是朝廷中枢,也少不了累罪。

  海瑞就更不必多说了,女儿学堂情况,即便不知,作为既得利益者,这一跪,也是应该的。

  阁僚都跪了,胡宗宪、李春芳也不好例外,默默跟着跪倒在地。

  见此情形,朱厚熜的怒气不但没消,反而更盛了,声音仿佛从牙齿缝钻出来似的,说道:“和朕的子民同堂而习,你们,就真的那么冤枉吗?”

  要杀人!

  这句话,明晃晃要杀人。

  嘉靖四十年后,君父赦令解籍,天下再无士农工商阶级之别,官与民同乐,同为君父臣民,而无高低贵贱之分。

  如今,官员让子民故意抬高地位,区分彼此,是觉得冤枉,还是对圣令不满?

  若是冤枉,是谁冤枉的,君父?

  这两头堵,前前后后都是死路,五阁老俱不敢答,只跪在那里流着冷汗,四九的天,天寒地冻,不一会儿的工夫,阁老们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高拱勉强稳住心神,声音透露出几分喑哑,说道:“臣不敢。”

  朱厚熜笑了下,道:“这天下,哪还有你们不敢干的事?”

  阁老们把头叩了下去。

  以前或许是,但现在,阁老们不敢干的事很多,件件都与君父有关。

  朱厚熜望着阁老们好一会儿,气势几度变化,最后全部敛起,道:“朕乏了,回去吧。”

  杀意不是消失了,而藏于了心中,接下来的事,不用内阁去办。

  高拱愣在原地,嘴唇微动,求情的话就在嘴边,可怎么也说不出来,颓然道:“臣告退!”

  今儿除夕之夜,再过不久,就是正月初一了,不宜杀人。

  可当今君父,别说是正月初一,就是百岁宴上也杀过人啊。

  “臣等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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