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三年,除夕。

  循常例,该是休沐的日子,但内阁阁老、六部九卿大臣、京城诸衙,甚至是地方公门,也都在忙碌着。

  种种国策、新令,上者的意志,下者的情绪,让天下万官喘不过气来。

  不少官吏想到晨间上衙前老母的唠叨,妻儿的责怪,忽然有了辞官,或者京外做官的想法。

  现在,大明朝普通百姓辛勤耕种,一年也能赚个几十两银子,何必为了这几十两、几百两银子在朝廷玩命呢?

  哪怕回老家种个地呢?

  当然。

  官吏们自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没那么容易,牢骚只是说说,也就过去了,然后,就又投入到辛劳的公务中。

  以如今大明官吏的公务压力,别说是贪墨,就是连吃喝的时间都少。

  朝廷吏治焕然一清,而官吏的“损耗”,却在迅猛增加。

  内阁,政务堂。

  内阁首辅大臣高拱看着两京一十八省上报辖下官吏死于任上的数字,既惊心,又心疼。

  仅去年一年,猝亡者就近千人,这人数,比着大明朝前二百年加起来都多。

  当朝官、吏,总数不过百万,仅累死的,就超过了千分之一。

  再加上问罪、问责种种,大明朝官吏的流动性很大,至少有一成以上的官位、吏职,会在一年内出现变化。

  这对于一个二百年的王朝,是个很可怕的事情,这代表朝廷是滩“活水”。

  朝廷活了,官吏就活不了了。

  “都瞧瞧吧。”

  高拱将官情递出,中书舍人高务实连忙接过,走到阁老们案牍前,依次给阁老们看过。

  胡宗宪、李春芳、海瑞、朱衡为之默然,在朝,内阁毫无疑问是最忙碌的地方,国内国外、两京、一十八省、政务、军事等汇聚于此,肩上的担子、身上的压力,只会比其他官吏多而不会少,这些都没能压垮他们。

  但事情不能这样推己及人,今朝内阁阁老们旺盛的精力,是大明朝有内阁以来都无法比拟的。

  要知道,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阁老的智慧和精力,在做事时,总觉得千难万险,身累,心更累。

  即便如此,原来内阁高拱、胡宗宪、李春芳三人在京还承受不来,又补了海瑞和朱衡入阁分担。

  内阁忙不过来,都能补官增吏,那地方衙门,也到了该补官添吏的时候。

  可是,胡宗宪四阁老明白高拱的话中深意,却没人说出来,就连高拱也不敢说。

  圣上视官员如仇雠,视吏员为盗贼,将天下黎庶的苦难,都认为是官吏们贪赃枉法造成的。

  虽然圣上没有说过“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这样的话,但对待官吏,的确是这样的态度。

  凡有不满,便换一批。

  三年来,连内阁都换了三套班子,阁老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普通官吏。

  上疏补添官吏,必然会被驳回来。

  但大明朝,连行省都增加了五个,再维持旧制官吏之数,恐怕亡于任上的人会越来越多。

  冗官冗吏,早不复存在。

  高拱的手轻轻叩了案牍两下,说道:“就是一句话不说到明日,明月,明年,内阁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沉默下去。”

  依然不说话。

  高拱便发动元辅权力,挑了个软柿子,望向了李春芳,示意接话。

  不接话,就盯着。

  在迁永陵令上挨过毒打,近日非常老实,恢复甘草阁老本质的李春芳,莫名地有些后槽牙疼,这人啊,都会欺软怕硬。

  这么有本事,咋不去盯海瑞?

  从多方考虑,李春芳只得出声,说道:“相信后人智慧。”

  廖廖六字。

  政务堂里的人都绷不住了。

  年纪最小,职位最低,只是“伺候阁老”的高务实,脸上表情呈现出夸张、扭曲。

  而高拱却愠怒了。

  胡宗宪、海瑞、朱衡望着李春芳,既佩服,又鄙夷,随后又有几分羞惭。

  以前的朝廷,出了什么难以改变,或阻力很大的事,影响国计民生,内阁、朝廷常说这话。

  现在,话反过来了,施用在朝廷身上,内阁阁老这才知道多么难绷。

  这话,根本罔顾人的死活。

  可是,当初的朝廷,就是这样罔顾百姓死活的。

  沉默、破防,于胸膛中无声响起。

  难道朝廷官吏都在指摘内阁不干人事,和这样的阁臣一起,怎么能治理好朝廷?

  甘草!甘草!

  是味好药,苦也真的苦啊。

  胡宗宪叹了口气,说道:“去觐见吧。”

  既然下有反应,内阁就不能无动于衷,无视官情如荼的事实,纵然什么都改变不了,可也该让圣上知道一二。

  高拱勉强稳住心态,望向胡宗宪,问道:“以什么名义?”

  增添官吏,在圣上那,是禁忌的存在,这显然是不能直接奏禀的。

  “就这个吧。”海瑞出声,摇了摇手中的政务,得到了阁老们的一致认同。

  ……

  玉熙宫。

  朱厚熜先看了摆在上方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疏”,将之暂时搁置旁边,看到了下方的嘉靖四十三年猝亡官吏书册。

  翻开书页,一个又一个名字映入朱厚熜的眼帘,而在名字后,附着官吏基本信息和死前正在经办的公事。

  上千名官吏之死,如果说是全部为民而死,那肯定不可能,但大多数官吏,的确如此。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朱厚熜想起了那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阁老们坐在绣墩上,身体不由得前倾了些,任谁都知道,这名单不完全真,但人死为大,只要在任上而亡,地方省府、朝廷督察也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个尽忠职守的抚恤。

  朱厚熜看着里面一个个“人物志”,阁老们就在那等着,直到全部看完,望向高拱问道:“还撑得住吗?”

  高拱立刻站了起来,躬身答道:“回圣上,撑得住!”

  朱厚熜点点头,将目光望向胡宗宪四人,继续问道:“你们呢?”

  胡、李、海、朱四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回圣上,撑得住!”

  “朕知道,这不是你们的极限,也不是朝廷官吏的极限,满腹的牢骚、抱怨,不过是看着那些百姓也富了,而你们的俸禄,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朱厚熜点出了此次官情的本质,官是官,民是民,官员是永远瞧不起其他人的,长大后的辛勤劳作,凭什么能比得上我幼时的十年寒窗苦读?

  于官吏而言,我吃过的苦,在我入仕那一刻时,就该结束了。

  一旦不如愿时,就生出了怨怼。

  锦衣卫缇骑天下,可不止是只盯着官吏贪赃枉法不作为,而是方方面面都在盯着,如今,没有了冗官冗吏,可还远没到缺官少吏的地步。

  阁老们的头更低了,腰肢也更弯了。

  朱厚熜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道:“朕已经让锦衣卫给朕的臣子们送去了家中缺少之物,另留下了些银钱,包括为国尽忠职守的文臣武将,也都有,朕不会辜负任何一位忠臣良将,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朕惟愿诸君,慢行!”

  剖心之言。

  五阁老听得出来,圣上视官吏如仇雠的意味消失了,虽然依旧没有同意补添官吏,但圣上却通过其他方式注视着天下,会根据具体情况来对朝廷予以调整。

  前提是,内阁、朝廷不出幺蛾子。

  只要一心为民,圣上就不会忘记所做的努力和功劳。

  “臣等多谢君父体谅。”高拱带头跪倒,胡宗宪、李春芳、海瑞、朱衡跟着跪道,山呼道。

  此时此刻,那声“君父”,完全发自内心,有了事实性的模样。

  朱厚熜望着五体投地的臣子们,一点恩惠就感激不尽的姿态,说是心里没有触动是假的,摇摇头道:“你们是万官之首,满朝皆是尔等属官属吏,下有所怨,不敢怨朕,便怨你们,辛苦了!”

  “为君父尽忠,纵万死而不悔!”

  又是齐声说道。

  “话虽如此,但朕也不能真的看着你们这样被官吏们戳脊梁骨,朝廷吏治清明,为国、为民,皆是一件好事,国库为之丰盈,万民为之开颜,百姓之富,朕不能动,但国库的银子,朕却能做主,就提些俸禄吧。”

  天恩加俸。

  高拱等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四年了,君父终于同意给官吏加俸了。

  官吏们之所以抱怨,就是觉得付出和俸禄不成正比,俸禄一升,所有的不满情绪就会立刻消失。

  “君父圣明!”阁老们齐叩首道。

  朱厚熜想了想,说道:“五成,如何?”

  增加一半俸禄,可以说是朝廷的极限了。

  以内阁前些日子上报的嘉靖四十三年朝廷收入、支出为例。

  一年赋税总数,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两万万两纹银。

  两京一十八省,二十个京、省,官员总数近二十万人,吏员总数近八十万人。

  而官员平均年俸禄在八十两纹银,吏员平均年俸禄在四十两纹银。

  仅嘉靖四十三年,朝廷官员俸禄支出就高达一千六百万两纹银,吏员俸禄支出更是高达三千二百万两纹银。

  两者相加,整整有四千八百万两纹银,这比嘉靖四十年以前全国赋税还多。

  但没办法,之前吏员的俸禄是由官员去发放的,官员为了为了自己,也为了吏员,想方设法去贪赃、搜刮民脂民膏。

  而今,朝廷将官员幕僚、师爷,全部收归为朝廷秩序,大几十万人的俸禄,比之官员们俸禄还多。

  另外,嘉靖四十年以前,朝廷经常拖欠官吏俸禄、将校军饷,寅吃卯粮,前吃后空,为了朝廷账面好看,拖欠部分是不做账的,这就造成那时候朝廷很多烂账、坏账、糊涂账。

  这一年四千八百万两纹银的官吏俸禄支出,便是真正的清账。

  很明显,朝廷仅在官吏俸禄一项支出上,就达到了全国赋税收入的四分之一。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朝廷花在官吏身上的钱太多了,哪怕是宋朝巅峰时期,在官吏身上的支出,都没有现在多。

  但朱厚熜知道,这中间没有什么贪墨,也没有冗官、冗吏,所有的人都在竭尽全力做事了。

  这是时代的局限,效率低下。

  这也是朱厚熜迟迟不愿意再提高官吏俸禄的原因,都说有明一朝,官吏俸禄极低,但也要算算官员俸禄的购买力,再算算官员俸禄占全国赋税收入的比重。

  朝廷总不可能把所有赋税收入都花在官吏们身上吧?

  增加官吏五成俸禄,那下一年大明朝官吏俸禄支出,就达到了更恐怖的七千二百万两纹银,如果明年全国赋税收入没有上涨,那仅官吏俸禄支出一项,就占到了朝廷总收入的八分之三。

  这要是换到后世,由官吏俸禄支出引发的财政赤字都能让一方大国为之破产了。

  这是官员俸禄提升的又一次极限!

  在官员没有努力到极限以前,俸禄绝对不会再行增加。

  “臣代天下百万官吏,叩谢君父天恩!”高拱领衔颂圣道。

  “臣等叩谢君父天恩!”胡、李、海、朱齐颂圣道。

  朱厚熜摇摇头,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黄锦去扶起涕泪横流的阁老们,坐回绣墩上,平复平复心情。

  君臣难得的相宜时光,圣君在位,贤臣满朝,阁老们都很享受这片刻的温情。

  可擦干了泪,此次觐见该聊的正事,也被朱厚熜拿到了御案案牍的最上面。

  “女子无才便是德疏。”

  疏中大意倒也简单,朝廷不少官吏、民间不少百姓,在反对适龄女子进入学堂学习,嗯,修习礼、乐、射、御、书、数,称之讲武堂也可以。

  上疏的官吏,在疏中说了这么一句话,“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

  朱厚熜望着高拱五人,五位阁老不禁心中升起几分悔意,早知道君父体谅臣工,官吏的事情这么顺利,就不该把这道奏疏拿出来。

  果不其然,朱厚熜敛起了温和的龙威,转而暴烈了些,慢慢说道:“朕想知道,是上疏的官员没读过书,还是你们这些当朝大学士没读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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