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红巾军相距十里开外,两位将领仍是感受到随风袭来的紧迫感。

  “停!”

  文总兵的吼声刺破晨光,整个队列响起战鼓与唢呐的啸叫。

  刘钦踩着马镫站直身体,看见五颜六色的洪流正从东面涌来,扬起半丈黄尘。

  他第一时间命令偏厢车前置,尽可能将步阵四周包裹起来。

  “让道!”数千兵马又急又乱地排兵布阵,炸响的呼喝声从身后源源不断传来,卫所军犹如潮水般向左右退开。

  “为何贼军扑到我脸上,东面塘马却并未预警!”文同一脸疑惑,扭头召唤骑马的亲兵队集结到身边。

  刘钦捏紧缰绳,“是背嵬军的孔明灯!敌兵乘灯而上,可探方圆数十里敌情。定是海滨放飞的大灯发觉了塘马位置,引得背嵬军兵士前往袭杀。”

  “荒谬!”文同指着天边渐渐远去的巨型孔明灯,“纵使贼军可查方圆数十里军情,可那大灯已飘去洋面,如何向岸上的友军传递军情,纵使用旗语也太过远了。”

  “这……”刘钦也对此颇为疑惑,平常在陆地上还能用“写字射箭、施放号箭、挥动旗帜”等等手段传信。

  可这孔明灯都飞到海上去了,总不可能敌兵还能跟着踏海前行吧?

  难不成真如传闻所说的那般,背嵬军饲养着名为“血鸦”的奇特生物,可来去自如传递信息?

  眼见贼兵骑队奔到跟前尚有一段时间,文同心中的慌乱情绪大大减低,甚至还有余裕掏出一包肉干吃起来。

  而刘钦却不这么看。

  他深知文同不急不躁,是根本没意识到背嵬军的战斗力究竟有多强。

  敌兵既然派遣七百骑兵深入“朝廷控制区”,遭遇优势兵力的官军没有掉头离开,反而迎头直上,说明对方有充足自信打赢。

  若是步阵某处遗漏了破绽被背嵬军抓住,六千大军也会损失惨重!

  “速速披甲布阵!”

  刘钦扬起马鞭指点,亲兵们立即挥鞭上前,狠狠抽打动作迟缓的小卒子,奈何步卒们就是快不起来,仍然往返驮马、辎重车与阵地之间。

  “刘将军半年未经战事,竟变得这般胆怯?”文同抓着一块肉干,眉眼勾起一道鄙夷的弧度,“我军六千勇士,何惧数百敌骑?”

  “背嵬军是当世强军,当日熊岳驿大捷后,人人皆传背嵬军可一人杀五虏,我部与鞑虏尚不可能抗衡,如何与背嵬军为敌?”

  “呵,我与你共事俩月,原以为你做事持重小心,今日一见却是畏敌如虎的怯鼠!陆文锦一铳未放弃地三百里,难道你也要本官不战而退,受尽耻笑?”文同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你最好记住,杨总督委任我为先锋大将,不是你!再有祸乱军心之言,我定当严惩!”

  “你!”

  刘钦顿觉一口气堵在喉头瘙痒难耐,恨不得把自己协同背嵬军作战的经历硬生生赛进文同脑袋里。

  主副失和从来是军中大忌,但好在推送偏厢车的兵士发了力,使得四座“矮墙”拔地而起。

  似乎是察觉到眼前的步阵无机可乘,数百敌兵渐渐勒停在偏厢车外围,却并无号角唢呐响箭之类的止步号令。

  他们如何做到的?刘钦的眉头更加紧锁。

  恍惚间,他瞅见一面新出的铁拳红旗,数量占比很大,似乎是刚出的旗帜。

  联想到近日登陆山东的背嵬军偏师隐隐被百姓称作“红巾军”,难道是背嵬军内部分裂,另一方改旗易帜了?

  红巾军骑队排成两列停在数里之外,恍若巡视自己领地的雄狮,骄傲地昂起头颅,丝毫不把九倍于己的明军放在眼里。

  双方就这样短暂对峙了一杯茶的时间,红巾军骑队再次移动。

  一百二十骑手留在原地,其余五百余骑围绕着步阵虎视眈眈地转圈,恍若一群鬣狗死死缠住落单的斑马。

  文同当即下令攻击贼军,箭矢与铳弹纷纷抛出,却始终够不着贼军的骑队。

  “噢噢噢噢噢噢!”贼军一边骑马转圈,一边发出奇异的怪叫,就像在用丝带撩拨官军的鼻尖,后者却伸手不能碰到。

  当六百敌骑分成三股包围官军的后侧与两翼,相距不到一里时,刘钦正在吃着亲兵递来的清水与干粮。

  贼军似乎通过围绕转圈,试探出官军并无远程杀伤性武器,所以胆敢距离官军阵地更近。

  忽地一名行头怪异的贼骑脱离队伍走出。此人头戴羽冠,身穿皮甲,如同一位打扮精致的野人。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抄起一张上力的战弓搭箭射出。

  只听咻的一声,那箭矢穿过百步刺入官军阵前的泥土,箭头尾部似乎绑着一卷纸条。

  几名持盾官军小心翼翼地取回箭上信纸,递给总兵官文同。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红巾军表示官军的退路被他们承包了,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官军要么留下粮草辎重,兵器甲具,外加主力大军的详细情报,要么跟他们七百人硬碰硬干一仗,谁输了谁投降。

  “区区七百人就敢威胁我?”文同把纸卷揉成一团抛开,满脸的横肉微微发颤。

  刘钦命人把纸卷捡回来一瞧,当即劝说文同莫要冲动,“敌兵最擅撩拨挑衅,他们就是要你擅自出击自乱了阵脚!”

  “你是说我堂堂六千大军还打不过他七百人?贼军不过七百骑众,却散成四股围住四面,西面更只有一百来人,分明是欺我官军无人!

  贼军以为我性子急躁,我却要将计就计攻敌薄弱,狠狠挫败贼军的锐气!”

  文同俩眼瞪得如牛眼大,不顾刘钦的劝谏对着身边亲兵耳语几句,当即派出队伍里为数不多的五百骑兵出击。

  西侧偏厢车缓缓挪开一条豁口,数百骑兵犹如墨水般涌出。

  就在车阵开口、骑兵仍在接连出阵的同一时间,包围官军三面的贼军分别有数十人翻身下马,余者勒紧缰绳在原地待命。

  这些下马贼军人手一支长条“鸟铳”,腋下夹着五根削尖的木桩。

  他们将尖桩斜插在身前半步位置,仿佛架起一面齐人高的盾牌,旋即开始迅速装填弹药。

  官军骑兵还没走出三成,便看见三排几乎同时喷薄的白色烟幕,尖锐的呼啸声随后划破长空。

  中弹的战马痛苦啸叫起来,空气中爆开新鲜的血雾,仍在行进的官军立时像被重锤击中一般跌落。二十来人前后倒下的时间只相差短短两秒。

  受惊的马匹仰天长啸一声,载着已死的骑手又跑又跳,像是拽着一只死不松手的膏药猴狂甩。

  倒地的人马尸体暂时阻塞豁口,甚至绊倒几匹躲闪不及的战马,前排的官兵等不及友军就位便踹马前奔。

  然而这短短距离根本拉不出冲刺速度,贼军装弹的速度却非常快,几乎只用平常鸟铳手一半的时间便再度填完。

  “砰砰砰!”

  又是一轮三面夹击的齐射,数十名骑手连同战马一起倒毙,有些官兵身上被打出不止两颗血洞。

  或许是胯下的战马已经疯癫,也或是勇往直前才能杀出血路,幸存的七八十骑官军犹如一条瘦削的长龙继续前冲。

  但战马终究是“胆小的疯子”,遇到一片尖桩构成的“灌木丛”,还是选择左右绕行。

  仅有十余骑硬冲尖桩,马腹被尖桩划出数道血淋淋的伤口,旋即像踩到拌马绳一般猛地向前栽倒,倒霉的骑手被挨个甩飞。

  “杀!”

  原本还在端铳的贼军立时弃铳抽刀,犹如杀鸡一般将钢刀凑近官军脖颈,旋即狠狠一拉溅落三尺血水,或是高举尖刀对准官军的面庞生生刺进去。

  绕行的骑兵刚打算冲击铳手的背后,却发现在后待命的贼军骑兵已然冲到跟前,双方不得不撞击在一起。

  明明是造反的贼军,身上的甲胄却相当齐全。

  一轮冲击下来,贼军即便有受击坠马的,也没有当场暴毙的。

  反观官军骑队,根本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贼军这般默契的步骑配合。

  这就像前排的步卒能通过“心声”告知队友最佳的进攻时点,又像是左右手互相了解,知道松开盾牌的时候就该把长矛刺出去杀敌。

  残存的官军不得不调转马头返回,却在途中遭遇左右两翼的敌铳持续射击,相继倒毙。

  这血战还没真正开始,倒毙的官军已经接近两百,而这个伤亡数字仍在增加——

  贼军步骑缓步前进,缩短敌我之间的距离。

  骑兵挥舞刀矛冲着官军耀武扬威,拿铳的步卒则认真了结坠马未死的官军,甚至还有闲心牵走无主的战马。

  站在马镫上的文、刘二人皆已惊呆,其他亲眼见证战败的步卒也都傻了眼。

  贼兵的鸟铳竟能如此犀利!

  “是迅雷铳!是背嵬军可打二百步的迅雷铳!”刘钦当即回想起来。

  可是他当初记得这迅雷铳数量有限,饶是背嵬军也只有一两成士卒装配。

  如今怎么普及到数百人的先锋骑队也有了?

  散落在外的官军骑手几乎被击杀殆尽,饶是退回来的败卒也不敢再言出阵迎敌。

  就在偏厢车合拢的档口,三面围拢而来的贼军已经逼近二百步。

  “砰砰砰!”

  熟悉的铳声响起,刘钦惊奇发现,贼军竟然在对着偏厢车的木板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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