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戴维·厄克特爵士:

  此刻提笔,窗外的暴风雪正裹挟着波罗的海的盐粒抽打玻璃,但比起高加索山脉间升腾的硝烟,这北国的严寒不过是孩童的呜咽。数日前,当我读到您随信附上的切尔克斯村庄被焚毁的素描时,那些蜷缩在焦土上的身影、悬在断壁残垣间的婴儿襁褓,我的银质墨水台竟被一滴滚烫的封蜡灼出裂痕。

  上帝作证,即便在但丁描绘的地狱图景中,我也未曾见过比这更令人肝胆俱裂的惨剧。

  您见过里海东岸的野马群吗?那些生灵曾在月光下自由奔腾,鬃毛拂过草原时如同黑色绸缎掠过竖琴琴弦。可如今俄国人的铁蹄正将这片土地践踏成血肉泥沼!那些自称“文明传播者”的哥萨克骑兵,他们的马刀砍向老者的脖颈时,竟比鞑靼人剥取貂皮还要娴熟。

  当您告诉我,一位切尔克斯母亲为保护幼子被钉死在自家橡木门板上,而门楣处还刻着他们部族传承千年的星月图腾时,亲爱的朋友,我的心脏仿佛被塞进一门点燃的十二磅炮。

  我们总爱将不列颠比作照耀世界的灯塔,可当黑海东岸的哭喊声被刻意抹去时,这灯塔的玻璃罩上便蒙了一层洗不净的血污。您知道圣彼得堡沙龙里的俄国贵族如何谈论高加索吗?他们用镶嵌珐琅的银叉戳着鱼子酱薄饼,轻飘飘地说:“不过是在修剪一片过于茂盛的荆棘丛。”

  可那些“荆棘”是活生生的人啊!是会用冬不拉弹奏祖先史诗、会用羊毛织出彩虹般毯子的高加索山民!

  每当我读到您的信笺时,总会想起泰晤士河畔那些被晨雾笼罩的榆树。它们的根系深埋于泥土,枝叶却向着天空伸展,正如不列颠的外交官们,既要扎根于现实的需求,又需仰望理想主义的星辰。

  昨日,我在使馆图书室重读拜伦勋爵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当读到“自由啊,你的旗帜虽破仍飘扬”一句时,突然意识到您正在书写一部更加悲怆的现代史诗。

  那些俄国军官用普希金的诗集垫红酒杯时,可曾想过他们的同胞正在用火药改写《高加索的俘虏》?当您告诉我,一位切尔克斯盲眼歌者被割喉前仍在吟唱祖先史诗,我仿佛听见拜伦的七弦琴在山谷间轰然碎裂。

  戴维,我们不能再让彼得堡的暴君把高加索变成另一部《青铜骑士》,只不过这次被洪水吞噬的不是彼得堡的幻影,而是活生生的部族血脉!上帝明鉴,若拜伦仍在世,他定会抛下希腊的橄榄枝,转而用十四行诗为黑海东岸的哭喊谱写安魂曲。

  今晨我站在使馆窗前,望着涅瓦河上滑行的冰棱,突然想起狄更斯那篇未发表的札记:伦敦的雾是穷人的裹尸布。此刻高加索的硝烟何尝不是文明的裹尸布?当您素描本上那位怀抱死婴的母亲画像被制成杂志配图时,我要让全不列颠的主妇们在早餐桌上颤抖——就像狄更斯用奥利弗·退斯特的破碗敲击工业时代的镀金餐盘。

  我曾嗤笑华兹华斯的《丁登寺》,说湖畔派诗人的田园牧歌是“鸦片瘾者的白日梦”。但现在,当我读到您描述的切尔克斯牧羊人,他的羊群被哥萨克骑兵刺穿喉咙,染血的铃铛散落在鸢尾花丛中。这场景不正是华兹华斯诗句的黑暗变奏吗?大自然从未背叛珍爱她的心?不!俄国人的马蹄正把《抒情诗集》践踏成泥浆里的羊皮纸!

  请允许我以最直白的方式向您承诺:我名下《英国佬》杂志的每一页油墨都将化为射向俄国暴政的铅弹。我已指示主编将下期特刊命名为《高加索的受难基督》,其中不仅会刊登您提供的幸存者证词,还会配发皇家美术学院根据素描稿创作的版画。让那些在俱乐部打瞌睡的议员们看看,俄国熊是如何用带倒钩的舌头舔舐高加索婴儿的颅骨的!

  您知道的,戴维,有时候文学比外交照会更接近真相。因此,当帕麦斯顿子爵在议会断章取义的节选引用我的外交报告时,他其实是在朗诵一首可笑到没有韵脚的练习之作。

  今晨我刚刚收到了帕麦斯顿子爵从白厅街15号传回的外交函件,此前,我特意将您记录的俄军暴行摘要压在外交报告的副本下递回了伦敦。然而,尽管子爵阁下读到了“每镇压一个村庄需消耗200卢布火药费”的俄军内部备忘录,他给予的回复也仅仅是——这谈不上是什么不人道行为,最多称得上是屠宰场会计的流水账罢了。

  此外,我不得不以朋友的身份提醒您:在圣彼得堡的冰层下,暗流远比表面看到的凶险。昨日俄国第三厅的某位“热心人”暗示我,某些“英国旅游者的素描本可能引发外交误会”。我当即用威士忌泼湿了他的貂皮领子(当然,事后声称是手滑),并告诉他:“真正的艺术家从不为刽子手的肖像润色。”

  所以亲爱的戴维,请将您的营地每晚向不同山谷转移,就像波斯诗人不断变换韵脚躲避审查。您在高加索的每一声枪响,都在为伦敦议会厅的辩论增加砝码;而您每安全度过一夜,就是对那些宣称“野蛮人活该被文明驯化”的混账理论最响亮的耳光。

  您或许注意到了,随信附上的铁匣内,有一枚新式左轮枪的铜制弹壳。请将它交给您最信任的切尔克斯长老——这不是杀戮的象征,而是自由的种子。我已与我的朋友柯尔特父子军火公司的负责人塞缪尔·柯尔特先生达成口头协议,如有必要,我们每月可通过利物浦运出一百支此类枪械,外加配套的模铸铅弹工具等等。

  但正如玫瑰需要合适的土壤才能盛开,这些物资必须找到安全的运输通道。这便是为何我恳请您应当暂时放下在高加索的斗争工作,考虑重返奥斯曼帝国,重返君士坦丁堡。奥斯曼帝国的官员们或许像苏丹后宫的地毯一样色彩斑斓又难以捉摸,寻常人对他们的态度难以把握。但是您作为东方问题专家,在当地拥有广泛而深厚的关系网络,您拥有让奥斯曼海关放行任何一箱苏格兰威士忌的魔力,这种本事可比阿尔米尼亚人的点金术更珍贵!

  想象一下吧:当您协调的商船挂着热那亚旗帜驶入特拉布宗港,并沿着黑海航线朝着高加索进发时,它的压舱石下藏着的不仅仅是武器,更是整个基督教世界对受难者的救赎以及自由与人道主义的胜利!

  请您认真考虑我的提议,我们所有人都明白,在拯救切尔克斯人的神圣事业中,有时不得不出于现实的考虑,与魔鬼跳一曲小步舞。若奥斯曼方面质疑武器运输,您不妨暗示这是东印度公司为波斯沙阿准备的“误装货物”。若俄国领事表现出兴趣,就告诉他这可能是路易·波拿巴支持者的秘密投资……

  我知道,这计划充满雪莱式的疯狂浪漫,甚至幼稚到接近于可笑,就像弗兰肯斯坦博士妄图用闪电赋予尸体生命,我们正试图用利物浦的钢铁和伦敦的油墨,让一个濒死的文明重新呼吸。

  但是那又如何呢,让那些坐在天鹅绒座椅上的现实主义者嗤笑吧!

  当哥萨克的马蹄踏碎冬不拉的琴弦,我们偏要用断弦奏响《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终章。

  拜伦在希腊战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手中紧握的不是剑柄而是诗稿!

  这难道不正是最壮丽的悖论吗?

  若我的笔尖注定要蘸着黑海的咸涩书写墓志铭,我宁愿选择拜伦式英雄的谢幕,当俄国人的火药染红高加索的雪,我们泼洒的墨迹自会在历史褶皱里结晶成盐。

  如拜伦所言:光荣死去的国度就在这里,奔赴这里的原野,献出你的生命吧!

  此刻我们燃烧的岂止是纸张与钢铁?这是在用整个不列颠的暮色,点燃欧亚大陆最北端的黎明。

  最后,请收下这只蓝玻璃怀表吧,这只怀表来自于我的挚友弗雷德里克·肖邦,若您拧动表冠三圈半,便会奏响波兰爱国者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名曲《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只要我们尚存一丝气息,波兰就不会灭亡。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从意大利到波兰,在您的领导下,我们万众一心。

  曾经,肖邦把这只怀表赠予我,作为我与波兰人民天长地久友谊的见证。

  现在,我将这只怀表转赠给您,更是转赠给不畏沙皇暴政、与波兰人民一样勇于抗争的高加索山民。

  愿它的滴答声化作切尔克斯摇篮曲的节拍,直到他们的孩子能在没有硝烟的星空下安眠。

  向东方最后的哈姆雷特致敬,切尔克斯的生存还是毁灭,皆系于您一念之间。

  您永恒的盟友,

  以血与火为切尔克斯自由立誓之人,

  亚瑟·黑斯廷斯

  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下级勋位骑士

  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驻俄罗斯帝国特命文化参赞

  于圣彼得堡暴风雪肆虐之夜

  主历1834年4月17日

  【火漆印文:Per Ardura Ad Astra】(拉丁语:历经艰辛,终抵星辰)

  “爵士,驻奥斯曼公使庞森比勋爵从君士坦丁堡给您发来了感谢信。”

  彼得堡使馆壁炉里的桦木柴爆出最后一声脆响,秘书布莱克威尔的声音裹挟着走廊的寒气闯入。

  这位的年轻人平常总爱把胡须修剪得如同《爱丁堡评论》的页边般齐整,然而此刻却任由冰晶在鬓角凝结成诺斯人一般的狂野。

  布莱克威尔笑得简直合不拢嘴:“厄克特那混蛋……喔,不对,是尊敬的戴维·厄克特爵士已经离开高加索返回了君士坦丁堡使馆。您究竟在给他写的亲笔信里下了什么药,居然能把他这个先前抱定主意不挪窝的家伙给劝走了?”

  “亨利。”亚瑟接过信函的手指纹丝未动,得知如此好消息,亚瑟说话的底气都浑厚了不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好像从冬宫长廊尽头传来:“把我的波尔多酒换成伏特加。”

  “今天是得来点够劲儿的!”布莱克威尔嬉皮笑脸的从办公室的酒柜里取出一瓶未开封的伏特加,末了还不忘补充道:“您知道达拉莫伯爵刚刚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是什么表情吗?他简直比前几天收到新西兰公司分红的时候还开心,见了谁脸上都带着笑,还嚷嚷着今晚必须给您好好地开一场庆功宴!”

  布莱克威尔嘴上一边夸赞着亚瑟的工作能力,心底也不禁暗自感叹跟对了人。

  他在驻俄使团矜矜业业的干了七年,然而像是这样等级的功劳却从未撞见过哪怕一回。

  虽然把厄克特劝回来的功劳主要是亚瑟的,但是他这个私人秘书跟着沾光总归是没什么问题。

  由此可见,跟着爵士干活虽然确实苦点累点,但是确实能出业绩啊!

  倒也不怪他当初能在苏格兰场有那么大的威望,早年追随爵士的那几位警官,现在一个个都混的人模狗样的。

  你瞧瞧爵士往苏格兰场传的那几封信,汤姆·弗兰德斯警督、托尼·艾克哈特警督、莱德利·金警督……

  全都是警督!

  跟着爵士好好干早晚能受提拔,单就这一点来说,苦点累点也就苦点累点吧。

  三杯烈酒下肚后,亚瑟用拆信刀挑开刚刚送到的新一期《泰晤士报》的火漆封印,刀尖在《高加索局势缓和》的标题下划出深深沟壑,仿佛要将这行铅字连带着谎言一同剜去。

  驻俄使团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息,但唯独亚瑟知道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戴维·厄克特的退却可不是因为他听劝,而是因为他相信了亚瑟的诺言。

  如果亚瑟不能向这位坚定的自由主义战士兑现诺言,那以戴维爵士在伦敦的关系网和社交圈,到时候舰队街的吐沫肯定不比黑海的水花少多少。

  但如果亚瑟兑现诺言,那等于戴维爵士以及高加索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这一问题从未被解决,只是被亚瑟暂时性的拖延了。

  放在一个星期以前,亚瑟或许还会苦恼于善后问题该怎么办,但是现在……

  呵呵……

  现在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对于切尔克斯人悲惨遭遇的同情全都发自真心,就如同他对波兰复国主义者的同情。

  东方有句古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西方的骑士也被要求要遵守骑士精神。

  作为联合王国的下级勋位骑士,亚瑟怎么会忘却当年在国王陛下面前立下的誓言呢?

  亚瑟将会恪守他的誓言,善待弱者,勇敢地对抗强暴,抗击一切错误,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并帮助任何向他求助的人。

  至于后续引发外交问题该怎么办?

  那时候亚瑟都已经不在俄国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怎么办是帕麦斯顿子爵或者新任外交大臣应当考虑的事情,亚瑟人微言轻实在是插不上话。

  至于达拉莫伯爵嘛,这么干好像对恩师不大地道,但是往高加索运枪支弹药的是戴维·厄克特,我之前把他劝住了,但是他后来又反悔了,这关亚瑟爵士什么事嘛?

  总而言之,地雷只要不是炸在我手里,那就随他去吧。

  至于枪支弹药是哪里来的,那是一家美国公司生产的,英国法律又没有规定塞缪尔·柯尔特公司不允许在英国生产枪支弹药。

  你说《英国佬》刊登反俄文章?

  抱歉,《英国佬》的大股东是托利党议员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先前迪斯雷利就对帕麦斯顿的亲俄外交政策很不满,他刊登点反俄文章不是很正常吗?

  你要硬说亚瑟在《英国佬》也有股份,但是在《英国佬》有股份的人可海了去了,其中甚至有两个正在海上飘着的。

  再说了,凭什么《英国佬》不能刊登反俄文章,《布莱克伍德》、《爱丁堡评论》、《泰晤士报》哪个没干这个活儿?

  其中《爱丁堡评论》甚至还可以算是辉格党的机关报,就算要抓内鬼,不得分个亲疏远近吗?

  最重要的是,谁知道下任外交大臣是谁,也许到了别人手里,对俄政策就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向呢。

  内鬼?内鬼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格雷伯爵是一个,还有帕麦斯顿!

  之前就一直有外交大臣通俄的风声,格雷伯爵身为首相,他作为外交大臣的上司,他也有识人不明的责任吧?

  亚瑟放下酒杯,随意翻了翻驻奥斯曼大使寄给他的感谢信,在感谢信的背面,还夹着一张戴维·厄克特写给他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一句拜伦诗句的节选——真理,永远站在为自由而战的愚者这边。

  一时之间,感性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都忍不住垂泪,今天又是扮演法大获成功的一天。

  布莱克威尔可不了解亚瑟的这些内心戏,他还沉浸于随时可能升职加薪的喜悦当中。

  他一扭头,便发现了顶头上司正端着酒杯老泪纵横,忍不住吓得浑身一激灵:“爵……爵士,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感怀自己时日无多……”亚瑟发觉自己说漏了口,赶忙拭干眼泪,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我是在想,我那位正被关押在莫斯科兵营的年轻朋友,真是受苦了。对了,有他的新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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