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已经按您的想法重新修葺一遍了。”

  “这是您要的……”

  观中数名杂役将那夜大火烧掉的侧室,整理修缮,将其中诸多陈设再度复原,看上去都几乎与新建的一般无二。

  临渊山上的杂役与每届的入道道童徒役不同,他等多半是天南府都的吏民差役,领府都职入临渊山听用。

  并非天南观中的人,也没有资格称呼诸道徒为师兄。

  不过这差事做的当真不错,至少黎卿很是满意,在那回执一栏爽快的用上私印后,便放了那几名杂役离开。

  自从那传功阁回来之后,黎卿早晚练气,每日定修御物之术,将那秽道-黑棺钉御使的如指臂使,纸人劾召、纸灯秘要亦未落下进度……

  唯有那白骨观,或许说白骨观中的红粉骷髅观想法,并未在泥丸宫内、识海之中构建出真正的观想图。

  此法脱胎于释教白骨观,也不知是否那传功阁的老道人删减过多?亦或者这法观本就不那么容易入门,黎卿修行之时总觉得如隔着一层膜般。

  直到今日,侧室的房间终于修葺好了。

  黎卿将那堆积在正殿中的诸如笔砚、香炉-延命灵烛等等一一搬回房间。

  却在那正是春眠夏乏的午间,倚靠在那罗汉侧榻,读着一元气经,蓦然睡着了去。

  似神仙卧下,黎卿的意识懵懵懂懂入了梦中,那时时日日养成的观想,下意识的就要在泥丸宫那片深邃之中显现出一尊红粉骷髅。

  亦是此时。

  许久未曾出现的大恐怖,隐隐幢幢,似是正从未知之地追溯了上来,黎卿下意识的游觅着这泥丸宫,那道阴眷亦是顺着他的念头而上。

  当……

  像是天外敲响晨钟,云间擂动神鼓,一道若有若无的道音闪过,那原本漆黑一片的泥丸宫中,却似是开天辟地了一般。

  无量的黑暗之地,上下左右,四方而开,蓦然空出了一道数丈方圆的昏暗地带,在那幽篁之里,不可思议的身影显化其中。

  榻上黎卿的眉头蓦然紧锁。

  那泥丸宫中,有红衣扑华,一名极具异类美感的“女子”平静的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地,仿若下一刻就要被那无穷的黑暗所吞噬。

  苍白的手足与尸体相若,见不到半分的余温,红衣失真,却是独有着那半生半死的“红粉骷髅”面貌,麻木而空洞的双眸与黎卿的神念豁然对视。

  这是二者的第一次相视,唯一的一次互相对视!

  只是一眼,渗人的森寒之感瞬间从四面八方涌上心头,那是一双比紫府道人还要恐怖上许多眸子。

  可不知为何,在真正的与那鬼母平视、观望之后,黎卿突然也就不那么的恐惧了。

  那没有任何阻碍的对视之下,黎卿首次看清楚了“她”的全貌。

  她生前,该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子。死后,自也该是白骨美人!

  “嗯?”

  意识朦胧之间,黎卿却是渐渐感到了有些不对:

  我明明修得白骨观,生人似白骨,白骨若生人,当求一个无欲亦无惧。怎地,竟突然反生出这般执于惊艳的心思?

  但,还未待他来得及细究,这惊鸿一瞥的观想就已经将他诸多念头消耗殆尽,无边的黑暗瞬间蒙上心头……

  最终,黎卿的意识被迫退离了泥丸宫,他那在机缘巧合中点亮了的“白骨美人观想图”再度隐下。

  黎卿霎时睁开眸子。

  困乏与疲惫蒙上心头,那是念头消耗过度,然,他泥丸宫中已开一方三丈之地,此处在释教又称作灵台方寸之地。

  乃是一个修士“神”与“灵”的具象之所。

  冥梦入侵了白骨观,却是生出了极其微妙的联动。

  那观想图中的红粉骷髅,却是浑然化作了那位“崔家小姐”。

  两位冥婚约契的主人在虚妄之地,桀然相观……

  或许便是这般外来的刺激,他的心念蓦然戳破了那层窗户纸,白骨观瞬间入门。

  观想图成,泥丸宫中,将有黑暗无边,观身四面,周匝四方,皆有白骨,举目四望,无量无边诸多白骨骷髅,沉沦黑暗,横竖纷乱,或大或小,或是完整,或是残骸……

  这白骨观的观想修行之法可并非凡俗中浅谈辄止的两句。

  泥丸宫中,多生端倪,尸腐恶臭,白骨漫山,形骸泛滥。

  当那无边无际的白骨筑山,尸骸砌海,再以心念将其一一降服,如此可成谛果。红颜白骨破,菩萨不成佛!

  原白骨观,虽是释教五禅之一,若无禅师指导,便是不可修的禁忌之术!

  白骨观并非是人人都能修行。

  未知的心象,若是无法破妄,那便有腐尸形骸白骨生障,泥丸宫中的大恐怖将会自虚妄中入侵现世。

  化作大灾!

  “不过。”

  “这冥婚鬼象,珠玉在前,白骨观的禁忌?倒也算不了什么了。”

  黎卿摇头轻笑,却也未将其放在心上。

  什么执念、什么心魔,在这真正噬魂夺命的厉鬼冥梦面前,还有什么可矫情的?

  揭了榻侧的兽耳香炉,点上一枚安神香,却是又将那卷纸灵秘录拾起,开始细细的琢磨其了其中的纸灯法器祭炼之法。

  他从未忘记,修纸灵一道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早日炼制出那“南斗延命长明灯法”所需的七盏灵灯。

  只有以七盏长明灯纕祈布势,他的命格才能再不受诸邪觊觎,才能摆托那冥梦缠身的厄运!

  在宅邸中闭门修行,早晚行气,白日演法,如此数日,怡然值得……

  这一日。

  却是有麻烦自己找上门来!

  这外院的宅邸各自分配在一个个道徒名下,以天干地支分划,各自修行,不得妄生争端。

  黎卿这一座宅邸便是“癸未”号。

  这般一进的宅邸,虽无阵法结界,却也是自带着一套足用的禁制,纵是寻常的道徒争执,亦是破不开这禁制。

  可还真就偏偏有人在这癸未宅邸外滋扰生事,叫起了门来。

  “黎卿,黎卿!你在吗?”

  “快给道爷回句话!”

  那先前在旬一的道徒课业上堵过一次黎卿而未果的林如虎,居然又领着几名马仔围在这宅邸外叫唤。

  一闻得这声音,正在院中铺晾着灵木纸浆的黎卿顿时便有无名邪火自生。

  ‘没完没了是吗?真是找死!’

  黎卿将那大袖一甩,剩余小半桶灵木原浆被真炁一卷,悍然化作数道水龙激荡,往那几块纱板上迸射飞溅。

  那灵纸原浆尚在自行铺滤之时,而他本人却是沉着脸色,将那院门豁然拉开。

  如今的黎卿,真炁精进的速度极为骇人,便是再往上历数一届,都算得上前列了。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前番早已起了厌恶,如今更是没有耐心着几人挑衅!

  这宅前院门只拉开一半,几名道徒就望见了这那双冷煞的眸子。

  这几人当即便骇得连退数步。

  “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们最近可没得罪过你啊!”

  林如虎一脸茫然,感闻到黎卿似是能生出杀机来的寒意,摸不着半分头脑。

  又是立刻回首问向几人。

  “你们找他的茬了?”

  “虎哥,没有啊!他道行比我们高,您不在,我们哪里敢找他的麻烦?”

  几名道徒连连摇头,他等周天一炁才不过十余刻,既未修法术也无法器入手,只有练气成功时奖励挑选的一道法门,私下哪里敢得罪那鬼郎-黎卿?

  几人更是心中腹诽:“分明是你平日里,隔三差五就找麻烦,人家见了你能不恼火么?”

  要不是这林老大,他们都不会与那位有任何交集。

  那可是连练气上品的虎山君都能阴死的狠人呐!

  这样吗?

  林如虎细细斟酌,似是仍未感觉到自家究竟如何的不招人待见,见那黎卿袖中似是藏着什么东西,刚想说话。

  忽然间,便是一道青芒闪烁,似是苍龙探海般的,那长鞭一甩,呼喇喇的一击正笞中两人。

  那林如虎与站在最前面一名道徒身上立时道袍绽裂,现出一道朱紫的淤青,似是被烙铁伤了似的,火辣辣的生疼。

  “呃!黎卿,你发什么疯?”

  长鞭之上,真炁磅礴,抬鞭重笞两人不止,那长鞭却更似是灵蛇盘脊,豁然将二人脖子、手臂齐齐卷住,再得黎卿发力,将那相隔数丈的二人横自甩飞。

  【砰砰】一声巨响,那两名青衣少道却是重重的砸在了那青砖碧瓦的院墙之上。

  只见那宅邸上的禁制微微荡起波澜,这院墙倒是无事,只是那两名道徒俱是五脏六腑摔了个生疼!

  “林如虎,我看你是真不知死活了?”

  “平素懒得搭理你,今日你还敢找上门来?那我倒想真看看打断了你的手脚,你那内院的兄长,究竟能翻得起多大风浪?”

  俯视着下方的道人,黎卿手上的长鞭缓缓绞动,却似是化作了一条真正的灵蛇一般,将那林如虎的脑袋强行吊起来,对视道。

  这般冷然狠郁,心气决绝,才是鬼郎-黎卿的常态。

  同届之中大体尚在炼精以求生炁,且不知黎卿是何。但若是上两届偶然与黎卿做过任务的其他道徒,绝对不敢招惹此人。

  林如虎却也是自认为此行乃是奉旨好心寻这诡道人,欲将院中的敕令告知于他。怎料此人见面就是骤下辣手,言语更是极尽侮辱自家与兄长,他又如何能不暴怒?

  “你真是个疯癫,黎卿。”

  “你是不是天天祛鬼把脑袋祛坏了……”

  他常有家族供养,如今周天一炁增长迅速,早已将近五十刻,真若是不顾面皮动手,还怕了这毫无跟脚的乡间野道不成?

  周身真炁鼓荡,正欲一边怒骂,一边强行挣脱那长鞭的束缚之时。

  黎卿早已没了耐心。

  一脚踹在旁侧那准道徒胸口,磅礴的真炁环绕,这绝重的一脚当场就将那道徒似死狗般的踹飞数丈,只见其当即呕血,在地上翻滚数周,便无了意识。

  再抬手一掌轰向那林如虎,后者也无甚反抗之力,一掌印下,不过勉强躲开了胸口,只闻【咔嚓】一声,霎时就折了他的臂骨,且废了他半条胳膊。

  这两鞭抽下,一拳一掌,宅邸前的四名道徒当即便是瘫了两个,剩下两位更是连山中的下品任务都还未曾做过的,哪里见过这般场面。

  当即便是吓得呆愣在了原地。

  眼前着鬼郎-黎卿那不善的目光投了过来,二人更是胆寒,颤颤巍巍的驻足在地,连脚步都难以迈开。

  “黎……黎师兄,您或许是误会了。”

  “咱们各届的授业道师昨日得祖师谕,传旨诸院,上观将起势,涤荡天南府……”

  “林师兄是领了道师的令,传首诸道的!”

  那位被黎卿吓到双足都似是木桩般钉在原地上青衣道徒,此刻却是声若铜锣,似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要为他等洗刷这天大冤屈。

  骤闻得这般的理由,黎卿亦是心头一怔。

  圜首望向那林如虎,只见后者面色煞白,捂着右臂斜靠在这宅邸台阶上。

  是这样吗?

  “倒也是,谅你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胆子!”

  这林如虎在本届的道童徒役中横行惯了,可应当也没这个胆子在修成了真炁的道徒宅邸前找事!

  黎卿面无表情的嗤笑一言,就似是定下了此事的终章。

  也不在理会几人,下一刻便转身拉开宅邸的大门,欲回返院中。

  这般侮辱,却是让那林如虎目眦欲裂忍着剧痛,冷哼着质问了起来:

  “黎卿,你以为,就这样就完了吗?”

  他林如虎,天南府林氏嫡子,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他,从小到大还未受过如此的苦楚。

  同届的道徒之中,唯有黎卿,唯有黎卿,从未给过他好颜色!

  剧烈的疼痛将林如虎的不满无限放大,不可失尊严与暴怒的双重加持之下,道道恨意凭生。

  ‘我是天南林家子,我兄长、叔祖俱是练气上品的顶级人物,怎能,怎能被这般一个野道踩在头顶?’!

  不过是折了半只胳膊而已,他仍有着战力,林如虎强自撑起身形,欲起身与那黎卿对峙。

  然后,这般或是连真正的生死一线都没有经历过的花骨朵儿,臂骨微折便半天动弹不了的家伙。

  与那兰风州中唯求生路,断臂求生的淳于野相比……

  又如何能让黎卿高看上一眼?

  林如虎强自要撑起身形,然,下一瞬,一双锦皮云靴蓦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居高临下的俯视,目空一切的眸光,强烈的剧痛与羞辱,更是令他几近昏阙。

  “所以呢?”

  “你是在提醒我,一定要斩草除根对吗?”

  “你不会以为一个林家,在山中就真算得了什么了吧?呵……”

  黎卿面无表情的垂下目光,然而,那林如虎在那充满压迫感的眸子之中见到的只是无尽的黑暗、漫山的白骨!

  那犹如死亡逼近喉咙一般的窒息之感,再令他不敢再多说任何一句狠话。

  那疯子,真的生了杀念……

  最终,黎卿还是没有对这蠢货般的家伙下死手,任由那两名道徒将二人抬了回去。

  当然,就在此事发生后的当天晚上,执法堂便有三名道徒上门,两位青衣,一名蓝衣,将黎卿领入了执法堂中。

  依稀观规条文,数轮问询,黎卿却是当即被罚笞以法鞭十三,再关入了执法堂中面壁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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