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贞此前在雷峰塔外,同聂小倩交谈,是以并不知道徐行来此,乃是为了开宗立派,听到这番话后,还稍微愣了愣。

  只不过,仔细思考一会儿后,她便意识到,对许仙来说,比起留在金山寺,跟着徐行一起修行旁门道法,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在十万大山这种地方开宗立派……

  虽然白素贞此前已经见识过徐行的实力,可那毕竟是十万大山。

  身为异类,白素贞甚至比一些出身名门正宗的高人,都还要更明白那是什么地方,沉吟片刻后,她忽然道:

  “尊者当真决定,要在十万大山开宗立派?其实镇江旁,亦算是不错的选择,同金山寺还可守望相助。”

  徐行摇了摇头,解释道:

  “我这修法来源虽是驳杂,根袛却同上古神魔之道最为亲近,据说十万大山中,还有颇多具备上古神兽血脉的大妖,正好让我一窥此道精髓。

  除此之外,我也从幽游夜摩天那里得到消息,十万大山中将有一处前古仙人秘境出世,在此处立派,正好提前做些布置。

  至于最后一点,咱们两家虽可同气连枝,但表面上,最好也不要太过亲近……”

  徐行扭过头,看向法海,微笑道:

  “想来,摩诃尊也该是如此认为?”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法海都不曾放开禁制,外人更难以探查雷峰塔中情景。

  法海在明白徐行的身份,以及邀请他成为金刚尊后,仍是如此作为,显然是另有打算。

  法海闻言,也是一笑。

  “不过聊做布置而已。”

  这年轻俊秀的和尚,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股决然之意,瞧着刚毅果敢,如今却笑得人畜无害、阳光灿烂,极其和煦。

  他笑着道:

  “不过尊者所言不差,你我两家如今的确不宜走得太近,甚至可以故意在明面上,做出势不两立的姿态。”

  徐行颔首,补充道:

  “坐关许久的金刚尊,一出手便退魔,这样的故事,无疑极能提振寺内人心,也可顺道点一点暗处的有心人。”

  法海深以为然,又道:

  “正一道那边刚好对金山寺已有了想法,借此机会,虚张声势一番,他们自然就会往慈航普度身上想。”

  其实法海这一出戏,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李钟侯所排布,他很清楚,李钟侯定然并未走远,还在某处观察,便干脆将计就计。

  法海甚至没有用任何的障眼法,只是做出了在遇袭时,应该做出的一切举动,再把虚空世界维持得久了一些,就成功地令李钟侯有了自己的判断。

  徐行闯山,本是一次突发事件,但他却能把这种意外也给完美利用起来,心计智谋,实是不愧大派尊主的身份。

  说到这里,法海抬起头,同徐行对视一眼,都有些惺惺相惜。

  白素贞看着这道貌岸然、宝相庄严的两位佛门尊者,甚至隐约听见了咕噜噜的坏水冒泡声,从他们的肚子里传来。

  虽然徐行和法海的修行年岁加起来,还不及白素贞的零头,但这这一刻,她是真切感到了佩服,心中暗自庆幸。

  ——还好,金山寺有这么两位尊者,她这个菩提尊,只用管好雷峰塔便是。

  其实白素贞在未入金山寺前,与法海亦是对头,若非当年的菩提尊出面,化解了这段仇怨,一蛇一人只怕当真要拼出个生死。

  因此对法海的利害,她是深有体会。

  那不只是来源于强悍至极的神通手段,更来源于敢想敢做的果决性情。

  如今又来一个更敢想敢做,手段更加诡秘的金刚尊,白素贞自然是再放心不过。

  石敢当对法海的临机处置亦颇为佩服,但那身为亢龙宫大护法,他对此界山水灵气运化极其敏感,更关心秘境之事,皱眉道:

  “尊者可知,这秘境究竟是何来历?”

  此界所谓的秘境,其实便是一众大能,以自辟虚空的无上大神通,开辟出来的小天地,能够做到此事者,至少都是真仙一级的高手。

  除此之外,也有部分秘境非是此界强者所留,而是从上界漂流而来,或是被打碎的道场,亦或是特意偷渡下来,有所谋划。

  只不过,这种事自从魔劫降临以来,就不曾再出现过,如今再来一座秘境,石敢当自然要慎重以待。

  石敢当一说,法海和白素贞也反应过来,神色变得肃然许多。

  很有可能,这座秘境正是同上界有关,是以才会引来幽游夜摩天的觊觎。

  并且,在听过徐行的讲述后,他们也都很清楚,幽游夜摩天早已被自在天主渗透。

  如今这座千疮百孔的天下,无论有什么事,一涉及到自在天主,都让人无法难以放得下心。

  在徐行眼中,这位中央天魔主简直就是一个特大号的搅屎棍子,只要是他搅合过的事,虽说不一定能成,却一定是臭不可闻。

  最难受的是,当搅屎棍子可能是自在天主的兴趣所在,可他们这些正常人还得捏着鼻子,掺和进去,生怕真搅出来什么东西,炸得到处都是。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又摇摇头,回道:

  “此事乃是我从一人身上搜魂得来,又经一位风水师勘探,才最终确认。

  不过,距离秘境最终出世,应当还有一段时日,是以还看不太真切。

  所以我才打算干脆把宗门就立在十万大山中,既是方便观察,也是想趁此机会,剪除一些魔门培植于其中的羽翼。

  石护法此前所说,其中有一尊妖王,乃是北方那位的亲子,我正想拿他开刀。”

  白素贞听到搜魂二字,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聂小倩则是身子一颤,心中对这便宜师父的好感亲近中,又多出一丝敬畏。

  法海并不把搜魂当回事,心中甚至想找徐行讨教一番,却不得不注意最后那句话,目光一凝。

  “那可是一头纯血大鹏,兼具生死、阴阳之能,又在十万大山中有一批得力部署,只怕并不好对付。”

  石敢当虽是没有说话,面色却也有些凝重。

  那位大鹏王的名头,在此界可谓是流传甚广,实力强劲不说,背景更是深厚,身边还有几位结义兄弟,个个都是堪比大真人的妖王。

  论个人修为、麾下势力,这大鹏王在此界都可谓是首屈一指,只在有真仙坐镇的几大门阀之下。

  可徐行刚刚打算开宗立派,就要去招惹这样强悍的敌手?

  徐行更为惊讶。

  “那是一头纯血大鹏?!”

  他虽然从石敢当口中听说,那位号称迦楼罗王,却也不曾想到,它竟然身负上古神兽血脉?

  只不过,徐行虽是讶然,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恐惧,反倒是充满了不常见的兴奋。

  徐行当年学拳时,就是从鹰爪翻子拳入手,后来又学了大鹏明王拳,更自创混天拳意,对鹏鸟一直有非同寻常的喜爱。

  所以,听到那妖王本体乃是一头大鹏时,他自是难以按捺心绪。

  只是徐行也有别的疑惑,皱眉道:

  “我听说,北方那位乃是天尸成道,夜叉修罗天中排得上号的强者,皆是飞天夜叉、旱魃之属,他的血裔怎会是一头大鹏?”

  其实这个问题,他刚才听石敢当解释时,就已有些不解,只是并没有来得及发问而已。

  法海摇了摇头:

  “北方那位的确是天尸,却非是以天尸之身成道,他是成道之后才被人变成了天尸。”

  接着,法海便讲起了一段魔门隐秘。

  统领夜叉修罗天的北方天魔,名为朱温,本是黄举天麾下骁将,向来颇得重用,在那场险些倾覆人间王朝统治的大战中,更是勇做先锋,攻城拔寨,功勋卓著。

  可是当黄举天攻入长安城,被兵家、道门、释家总计六位真仙围攻时,朱温竟然选择袖手旁观。

  但没人想得到,在这种必死之局中,黄举天竟能逃得出来。

  他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率残部打上夜叉修罗天总坛,当众打死朱温,又以太乙东华秘箓,为其维持生机,辅以太阴炼形法,将其炼成了一具天尸。

  虽然夜叉修罗天的诸多道法,都同天尸一脉有关,但朱温本人或许是为了日后修行,又或许是为了脱离魔门体系,始终不曾转化为尸。

  黄举天这一次,虽是令朱温有了更强战力,却相当于毁了他的上进之途。

  只不过,这位东方天魔到底是枭雄,不会做一味地激化矛盾,深谙打一棒给个甜枣的道理,在将朱温炼化成尸后,又传了他桑皇扶摇天之法。

  桑皇扶摇天和夜叉修罗天,在魔门体系中,位于生与死的两端。

  若朱温当真能将之融会贯通,便可自悟阴阳妙谛,由死转生,做成他一直想做的事。

  这一番举措下来,无论朱温是畏也好、敬也好,也不敢再有丝毫异动,彻底臣服于黄举天,为其门下走狗。

  黄举天也兑现了承诺,全力帮朱温完善生死大道,十万大山中那头大鹏王,便是两人尝试由死转生的实验品。

  也不知道黄举天究竟是如何做到,竟然真将朱温身为天尸的玄阴本质,渡进一枚天鹏灵胎中,催生出了一尊介于生死间的天鹏来。

  这天鹏本就承继了上古神兽血脉,又得了朱温这头天魔法尸的玄阴本源,根基浑厚得无以复加,一出世便有真人级数的修为。

  在日后,这天鹏更是突飞猛进,短短时日就迈入大真人级数,却遇上了难以突破的桎梏。

  他的生死二气乃是来自北支、东支两脉,还足以平衡,阴阳二气却严重失衡,属于朱温的玄阴本质,实在是太过强大,令他不得不另找宝物来平衡。

  天鹏王最后选中的目标,就是那头还未成为青城山护法神君,秉承阴阳大道而生的奇兽。

  此兽虽然实力强绝,在十万大山中亦颇有声名,却性情孤僻,同钱塘君一般,高傲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因此遭了围攻,被夺了与生俱来的阴阳二气。

  法海言及此处,沉声道:

  “若尊者真要对付这天鹏王,可先上青城山,请教那位护法神君。”

  徐行点了点头,微笑道:

  “我本就打算,在离开镇江后,先往青城山一行,如此看来,这一趟倒是更有必要了。

  其实,我此前提到被搜魂那人,正是出自青城剑宗云崖峰一脉,此人名为余青鳞,乃云崖峰主裴征圣的亲传弟子。”

  听到云崖峰、裴征圣这两个名词,不要说是法海三人,即便是神思混沌,记忆残缺的聂小倩,也是一惊。

  裴征圣成名之久,还在魔劫之前,在此界真个是声名卓著,聂小倩如今虽是说不出这人的具体身份,听到这个名字,仍是不禁肃然起敬。

  法海心中本是觉得无比荒谬,他虽是极其不满裴氏的门阀做派,到底还是裴氏中人,对裴征圣这位老祖宗的为人,也极其熟悉。

  法海当年也曾为了某事,亲自上过青城山,拜见了这位对他极其看中的裴氏老祖宗。

  其实,那件事还颇有些犯忌讳,但裴征圣却没有为难他,非但一口应下,还传了法海一门剑诀。

  法海可以肯定,这位实乃天下有数的白璧无瑕之人,这样一个人,怎会同魔教有所勾连?!

  但法海刚要开口,就忽然想到,李钟侯方才还提到过,他在来金山寺之前,还曾去过青城山,拜见了裴征圣。

  这……

  白素贞昔日在青城山下修行,也经常同青城剑宗的高手们“打交道”。

  蜀中历来便多有蛟蛇翻江倒海、兴风作浪,是以青城剑仙对龙蛇之属,虽不至于赶尽杀绝,也是多有敌对。

  白素贞和她那位小妹,当年的性子亦极为火爆,因此没少和剑修们动手。

  最后还是裴征圣出面,这位大真人虽是纯粹剑修,却因出身高门大户,自幼饱读经书,极其通情达理,更有一番师长仁心。

  他认为白素贞姐妹虽为蛟蛇,毕竟未曾作乱,又有一身正统道传,青城山如此之大,容得下三十六峰剑气长,又怎会容不下两条蛟蛇?

  一语既出,青城剑宗上下皆无反对声。

  据说阁皂宗那位号称“扶宗立教,天下第一”的镇派祖师广成先生,还因此事亲身来到青城山,同裴征圣论道,相谈甚欢。

  法海思索良久,才长叹道:

  “若裴征圣当真出了问题,只怕……非是出于此人本心。”

  白素贞亦点点头,目中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忧虑。

  裴征圣的修行年岁虽然不及她,但白素贞因昔年庇佑之恩,仍是将其视为长辈。

  听闻这位长辈或许已遭了魔门染化,她自是不免悲从中来。

  石敢当虽是不曾和裴征圣面对面地打过交道,闻言也是一片肃然,沉声道:

  “余青鳞、松风观、南支,或许这根本就是自在天主铺下的一整条线。

  以云崖峰主的剑心,也唯有自在天主亲自出手,能够将之染化。”

  徐行也想到了这种可能,点头道:

  “在来金山寺之前,我已安排钱塘君,领着与此事有关之人,去了青城剑宗拜山。

  无论这位云崖峰主究竟是出了何种状况,应当都暂时不会有异动。”

  法海颔首,认同道:

  “尊者此举,的确是老成持重,赤城剑仙尚在,再加钱塘君,裴征圣就算是要动点手段,只怕也很难。”

  虽是如此说,可他眼中仍是涌现出抹不去的忧虑。

  ——毕竟,如果就连青城剑宗也被渗透,那这天下间,莫非当真只有等待符箓三宗,来力挽狂澜?!

  法海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如今没有阿罗汉坐镇的金山寺,就算是补齐了三尊,想要守住镇江两岸也极为勉强,想要再往北、往西进取,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普天之下,拥有这种实力的,如今看来,也只有秉承天庭正统,底蕴深厚,坐拥不知多少奇珍异宝的符箓三宗。

  可是一想到李钟侯方才那种,视万民如草芥的态度,法海也不禁深深一叹,目光也重新变得坚毅,抛弃了最后的幻想,心中有了决定。

  ——符箓三宗不足恃、青城剑宗不足恃,金山寺三脉道统,想要传承下去,仍是要靠自己的力量。

  或许,我也是时候,该冲击那道天堑了。

  法海见徐行点头,沉吟片刻后,又道:

  “只不过,青城山之事虽是迷雾重重,但尊者也莫要急于一时,最好是先将金刚四正掌握纯熟,再研习一番摩诃、菩提两脉心法,再行此事。”

  他顿了顿,又道:

  “赤劫魔君这个身份,还可有大用。”

  徐行心领神会,笑道:

  “先闯金山,再上青城,真可谓是魔威盖世,等到此间事了,再换回旁门身份,挟此声势广纳门徒,倒也不失为一项良策。”

  徐行想要开宗立派,为旁门再立道途,自然也要吸引足够的散修,大范围地参考他们所学的神通道术。

  这样一来,他就需要把自己的名号打出去,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实打实的战绩,更能扬名?

  若在闯了金山寺后,再上青城山,以这两大宗门为垫脚石,他徐某人的名气名声,自会响彻九州四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拉踩之道,徐行这个现代人,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他想到这里,又摇头失笑道:

  “摩诃尊如此提议,是否有祸水东引之嫌?”

  法海眨了眨眼,正色道:

  “尊者如今亦是我金山寺中人,怎可以祸水称之?”

  白素贞这才对法海的谋划,品出些味儿来。

  若是这事儿真能做成,那么徐行即便褪去了魔君的身份,明面上仍是踩着金山寺、青城山扬名,两大宗门自然会与之敌对。

  事实上,徐行乃是金山寺的金刚尊,又将要帮青城山解决一个大麻烦,他们三家才是真正值得信任、同气连枝的盟友。

  有了这层潜在关系,三大宗门再加一个亢龙宫,无论今后要做什么事,亦或是要防备什么人,都有充足的战略余地。

  既然同法海谈好,徐行也不耽搁,点头道:

  “这一次上青城山,免不了要打一场硬仗,事先也该先把能学的学到手。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先去见一见我那两个徒弟,再问一问许汉文,愿不愿意随我走。”

  听到徐行最后这句话,法海和白素贞对视一眼,竟然都不禁升起些惭愧之情。

  许仙这件事上,徐行虽是问了他们两人的意见,却也没有忘了尊重许仙本人。

  可他们这本该庇佑许仙,对其负责的两大尊者,竟然反倒是忽视了这一点。

  徐行又转过头,看向聂小倩,温声道:

  “既是拜了师,我也该给你一份见面礼,以后也不要在袖中带着了,就跟在我身边吧。”

  言语落定,徐行右手拂袖一扫,将自己短暂祭炼过一次的大槐树,熔炼成一根青木杖,递给了聂小倩。

  聂小倩在享受了多年香火后,已经具备近似道门真符羽士级数的根基,只是还不懂得如何将之凝练成符。

  而这一株大槐树生前乃是真人境界的强者,拿给她用,正是合适。

  聂小倩亦颇知礼数,只是她正要下跪,便被徐行轻轻托起,双手接过了那根木杖。

  徐行也不去浪费时间,右手一拂,在雷峰塔中撕出一条裂隙,镜中界展开,带着聂小倩走了进去,下一刹那便出现在许仙的别院中。

  法海三人也跟在他身后,依次出现在院落中,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已彻底消失,转为一片其乐融融。

  柳毅、左擎天看到这化敌为友的一幕,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惧不已。

  其他人不说,他们都很清楚,金山寺主持法海,向来是个嫉恶如仇、除恶务尽的人。

  历代摩诃尊,其实都有这样的特质,只不过在法海身上,显得格外突出。

  而徐先生在这位面前暴露了自己的魔门根基,他们又怎么能相安无事?

  念及此处,深谙徐行魔道根基如何深厚的两人,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想法。

  ——难不成,徐先生已将这几位彻底染化,令其沦为眷属?!

  只不过,由于两人的修为实在是太过低微心声也实在是太大,法海等人就算不去刻意探寻,亦是听得无比分明。

  一时间,三位大真人虽是面色如常,心中却可谓是精彩纷呈,法海不禁一笑,摇头道:

  “看来尊者的魔道手法,在你这群弟子中,也算是颇有口碑了。”

  石护法是深刻领会过徐行的手段,根本笑不出来,只是幽幽道:

  “岂止是口碑?”

  柳毅和左擎天到底是人精,只一听就知道,事实并非自己所想那般,不禁尴尬一笑,不再开口。

  徐行也只把这话当成夸赞,不以为意道:

  “比起那位中央天魔主,还差得远,何足道哉?”

  此话一出,三人又是相顾无言。

  徐行又抬起头,看着略显局促不安的许仙,将自身来意一并告知。

  法海、白素贞也帮着徐行解释,让他在极短时间内,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这位大真人不远万里赶来,就是为了邀请我,去他即将建立的新宗门?”

  许仙整理了一下目前的信息,不禁目瞪口呆,他甚至连受宠若惊的心情都升不起,只觉得无比梦幻。

  毕竟,一位大真人级数的强者,无论放在哪里,都是绝对的顶尖人物。

  更何况,许仙修为虽是低微,却也从刚才那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动中,看出徐行绝非是寻常大真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足以同法海大师争锋的绝顶强者,如今却为了他这个小小医家散修,专程赶来?!

  徐行点点头,直白道:

  “许兄,以你的天资禀赋,若是修行佛法,此生绝无证果之机,医家传承又并不完善,想要更进一步都是难上加难。

  若是入我门墙,我可帮你寻找,乃至开创一门最适合你的功法,也可为你补足医家传承。

  未知许兄意下如何?”

  如此优厚的条件,再次令许仙心中升起那种不真实的荒谬感,他只觉自己已然如坠云雾,飘飘荡荡,找不到哪怕一个落脚点。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许仙感到不安时,下意识地就抬起眼,看向对面的白素贞。

  见这位大慈大悲的菩提尊对他柔柔一笑,轻轻点头,许仙才放下心来,直面徐行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眸。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徐先生,我许汉文不过是一介小小散修,又何德何能,可令你如此看重?”

  见许仙冷静下来,徐行心中也有些感慨——果然,先找金山寺,是一步好棋。

  如今看来,若是他打算绕开法海等人,直接邀请许仙,没有这几位担保,只怕反倒是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许仙说这话时,虽然仍是保持面色如常,尾音却稍稍有些颤抖,只因他虽是发问,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许仙在此处生活了二十来年,早已清楚地意识到,金山寺的僧众、长老,乃至位列三尊的菩提尊、主持法海,对自己似乎都极为看重。

  这种看重,却并非是来源于他许仙许汉文的医术、品行、天资亦或是其他什么,反倒像是源于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只是无论许仙如何探寻,也始终无法找到这东西的正体,金山寺众僧虽是称赞其为天生佛子,却也不愿告诉许仙缘由。

  如今这位高人,莫非也是因此而来?!

  一想到这困扰自己多年的隐秘,即将被揭开,许仙反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知道,一旦自己知道这个秘密,如今的生活或许便不能再维持下去。

  可若是再这样浑浑噩噩的活,面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又当真有什么意义吗?!

  面对许仙那充满期待的目光,徐行点点头,直言不讳道:

  “许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找你主要有两个原因。

  其一,我在这世间并无故友,正要借助你多年积攒的人脉,为宗门广招弟子。

  其二,则是因为你的存在,同魔道本源有关,想要破除这种联系,唯有提升自己的修为层次。

  但你的资质禀赋、根骨性情,都不合适走佛道两家的堂皇正道,只能跟我试一试这艰难险绝的崎岖小径。”

  言毕,徐行又侧开身子,让出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聂小倩,坦诚道:

  “我这弟子同你出身近似,都是天生与魔道本源有关,她也是因此入我门墙,想要试一试,能不能和这种‘与生俱来’,掰掰腕子。”

  见到聂小倩,左擎天不由得惊了一惊。

  他曾经仔细探查过那座山神庙,自然对聂小倩的身姿容貌记忆犹新。

  可这出身神秘、来历不明,同魔道联系极深的山神,怎么就成了徐先生的入室弟子?

  柳毅听到许仙竟然同魔道有关,眼中便不禁浮起担忧,聂小倩则是手持青竹杖,目光坚毅,只是对许仙点了点头。

  徐行说的很坦诚,许仙也听得很认真。

  他听完,又看向法海和白素贞,却见两位都点了点头,才知道金山寺为何这般保护自己。

  许仙叹了口气,面上却带上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看向徐行,道:

  “徐先生既然如此看重我,我又岂能不知好歹?”

  其实,经过这些年的行医,许仙早就意识到,这个天地都早已病了,想要治愈,就必须下猛药、剜腐肉。

  但这需要的已不只是医术,更需要力量,强绝当世的力量。

  在以前,许仙受限于自身资质,无从获得这样的力量,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他自是要试上一试。

  许仙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看着旁人哀嚎惨呼,却无法伸出援手的感觉了,这种无能为力的煎熬,对他来说,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想到这里的瞬间,许仙脑中好像又什么东西被打破了,眼前更是豁然一亮,一种格外清新的感觉,淹没了他的胸怀。

  是的,这才是他许汉文的本性。

  许仙抬起头,眼中迷茫、犹豫、不安,尽数淡去,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

  “请宗主授法!”

  与许仙最亲近,也最熟悉他的白素贞,从这短短五个字中,听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坚定。

  言语未落,许仙便要跪下去,徐行则再次将他托起,只一笑道:

  “咱们这里,不兴这种规矩,授法一词也有些言重,无非是相互讨论罢了。”

  见徐行得偿所愿,法海也走上前来,双手合十,祝贺道:

  “恭喜尊者,得偿所愿。”

  徐行转过身来,又是一笑:

  “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不过青城之事毕竟紧急,还是先回转寺中,同参大法为妙。”

  尊者……?

  再次从法海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左擎天、柳毅两人的目光皆是一凝,充满了疑惑。

  天下皆知,金山寺有三尊之位。

  可现如今,三尊据在,又从哪里多出来一个尊者之位?

  就算当真有隐藏的第四位尊者,怎么会是徐先生?!

  注意到两人眼中的疑惑,徐行笑了笑,轻描淡写道:

  “我和大师一见如故,便受他之请,入金山寺,任了金刚尊,不过此事如今还是隐秘,切莫对外声张。”

  柳毅、左擎天、许仙三人,同时屏息凝神,把嘴紧紧抿成一线,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但他们都敏锐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定然干系重大,虽是不发一言,却也在心中暗自发誓,绝不透露半个字。

  就连聂小倩也抿起嘴,猛地挺起腰杆,站得笔直,宛如一名标兵。

  徐行见他们四人这种造型,只觉得颇为有趣,不禁笑了出来。

  他挥挥手,给许仙传过去一本“九阳神功”以及自己对人体的诸多探索,又给聂小倩传过去一本源于燕然山的“太阴真炁”,吩咐道:

  “我要在此处炼法,这段时间无暇指点你们,便先练着,等我出来再说。”

  其实,聂小倩最适合的乃是“纣绝阴天秘箓”,只不过徐行生怕没有自己看顾,她自己练出来什么问题,便先用一本“太阴真炁”顶着。

  石敢当也在这时候站出来,拱手道:

  “既然此间事已毕,我也要回转亢龙宫坐镇,金刚尊开宗立派之日,我定当代表亢龙宫,前来道贺。”

  石敢当这次来,本就是因为得了老龙君的传信,来同法海商量对策,虽然发生了诸多意料之外的事,却也有了别样收获。

  如今既然金山寺三尊已齐,石敢当也该回转亢龙宫,主持大局。

  亢龙宫在魔劫中受创最为严重,擎天柱石大灵官又失陷于龙涎口秘境中,压在石敢当身上的担子,甚至比法海还重。

  瞧着这位同道中人,法海长长一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沉声道:

  “保重。”

  石敢当则是看向法海,忽然道:

  “你已下定决心?”

  法海感受着身后那柄长剑的重量,以及从其中传来的澎湃佛力,笑道:

  “既然已无后顾之忧,又有什么不敢的?”

  石敢当又望向徐行,知道法海是因为这位新任金刚尊,才终于下定决心,点头道:

  “不错,不错。”

  言语落定,他一边摇着头,一边朝远处走去,只高高举起一臂,轻轻挥了挥。

  “只盼下次再见,你我已能解决龙涎口之事,走了。”

  言语落定,石敢当的身影便如一抹刀光,冲霄而起,斩裂苍穹,倏然消失于天幕中。

  白素贞则是望向法海,或者说望向法海身后那柄长剑,有些担忧道:

  “摩诃尊,你真要……?”

  徐行目光一动,也意识到什么,问道:

  “方丈莫非已经触摸到那层壁障,将要突破了?”

  法海则是坦然道:

  “尚差一线,不过局势所迫,只能兵行险着,争那一线之机了。”

  见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法海笑道:

  “两位尊者也不必太过忧虑,时机未至,此事还不急,如今还是以金刚尊、青城山之事为重。”

  等石敢当离去后,今日这场冲突才算真正告一段落,徐行也得以进入雷峰塔,既是整理今日所得的收获,亦是同其余两位共参佛法。

  那一枚由前代金刚尊遗留的传承心印,不只有金刚一脉的佛法佛理,更有其人的磅礴念力。

  徐行以“大金刚神力”的真意,凝成密宗金刚界曼陀罗结界,虽是将这股念力承接了下来,却并没有完全消化。

  毕竟,这是一位在世阿罗汉的馈赠,凝练程度实乃徐行生平仅见,数量更是抵得上三个徐行。

  若是让他自己来慢慢运功消化,至少需要长达半年的时间,才能将之全部融会贯通,化为己用。

  可金山寺三脉佛法,果真有其妙处。

  在法海、白素贞的帮助下,徐行只用了短短五天,便将这庞大底蕴尽数融入自身根基,更对摩诃、菩提两脉的神通,更多了一份领悟。

  除了他之外,法海和白素贞亦是受益匪浅。

  其实三尊佛法本就有共同之处,但缺了金刚尊,摩诃、菩提两脉的佛法,不仅无法互补,更要对立冲突。

  如今有了徐行,法海和白素贞才能一窥其余两脉佛法的奥秘。

  摩诃五趣,金刚四正,菩提三悟。

  三种佛法神通的精髓,凝成一枚枚灿金梵文,在三人的元神中流转、交织、重组,逐渐浮现出另一种无上神通的奥义。

  徐行在隐约间,还感受到一股格外浩瀚、精纯,足以同自己所受心印相提并论,甚至更胜一筹的磅礴念力,从身下传来。

  不、不是身下。

  准确来说,这念力源于金山寺地底。

  金山寺本是建于一处江中山岛,可徐行感受到这股念力,竟是从江底河道之下透出,似乎是……某种事物的根须?!

  在触及此物的刹那,徐行心中便有所明悟,原来,这才是金山寺真正的底蕴。

  ——

  连绵不绝的青城山脉中,山峰嵯峨陡峭,直抵云海穷天,多有剑光飚射纵横,久久不散。

  这里正是青城山。

  青城剑宗三十六峰之一的云崖峰顶,坐落着一座庞然道宫,深埋万丈云烟,四周霞光萦绕,层层殿阁,仿佛凭虚而立。

  一名手持拂尘,大袖飘摇,面容儒雅的中年道人正站在一处阁楼的最顶端,凭栏远眺。

  良久,他才悠悠一叹,惋惜道:

  “不意钱塘君这老儿,竟是如此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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