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 第七十七章 安车行(6)

小说:黜龙 作者:榴弹怕水 更新时间:2025-02-21 22:58:39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夏末的雨水霏霏,撒入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传说中,洞庭湖中曾有龙,只是因为时常兴风作浪影响了赤帝娘娘开辟山野给宰了而已……这也是关于赤帝娘娘黜龙的唯一确切记载。

  实际上,黜龙帮既然起了这个名字,如今又得了势,甚至还真黜了龙,那自然要把黜龙的正当性往上延伸,四御黜龙便也成了某种招牌。

  据说,魏玄定魏国主已经着手要在邺城构筑浮雕了,头一篇就是四御黜龙,只是没有确定到底是在临漳三台上雕刻还是在城东大校场来刻罢了。

  当然,这暂时不关白有思的事情,她现在的任务就是清剿这没有龙的八百里洞庭湖。

  “白总管,这不该拦一下吗?”半日雨歇,傍晚阳光再现,巴陵城南联军阵地某处临湖小丘上,当着一众联军高层的面,杜破阵指着湖上一处认真进言。“要不要我遣淮水水军试一试?”

  彼处,正有一艘小船从巴陵城背后驶出,看方向,应该是从水门驶出,往洞庭湖内部去做联络的。

  白有思微微皱眉,似乎是在考量这个建议。

  这个时候,同样在小丘上观望的林士扬却忽然开口呵斥,丝毫不给对方这个实际联军领袖面子:“杜盟主这是什么话?既是劝降,便要示之以诚,如今动手,岂不是平白失了人心?”

  且说,联军成分复杂,白有思是名义上的统帅,兵马是杜破阵所领淮右盟、王厚所领徐州行台、安陆周效尚部三处构成。此外,南梁这里,真火教跟南梁国主也都派遣了类似于监军的存在,其中真火教那里来的正是林士扬,而南梁来的则是之前被白有思吓到的那位宗室萧烁……可除此之外,大军行动总要民夫与物资,而江南江北各处虽都在大军当面之实与国主加国师晓谕之名下不敢不从,可也不免心怀鬼胎,这些沿岸和巴陵周边郡县的官吏、驻军,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的立场。

  故此,此番林士扬直接顶上杜破阵,却是引得下方不少人不安起来,乃是生怕真火教与得了外援的国主刀兵相见。

  真要是那样,这大梁也就真要凉了。

  偏偏又不敢作声。

  而杜破阵被当众顶撞,竟也丝毫不乱:“林将军,军中相商大事,你不要插嘴。”

  “杜盟主,你此番言语,是以何身份来教训我?淮右盟盟主,抑或黜龙帮龙头?”林士扬愈发愤怒。

  杜破阵面色未尝有半点变化,只昂然来应:“自然是替萧国主来做教训!白总管现在是萧国主延请友军之元帅,我是副帅,这是萧国主明文旨意,你是什么身份,在这里指点军务?”

  林士扬冷笑一声:“在下是国师所遣沿江都督,兼湖南平叛向导,杜盟主要看文书吗?”

  杜破阵居然伸出手来。

  林士扬气急败坏,终于拂袖而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回营临时写文书去了。

  另一边,目送林士扬离去,白有思终于开口:“杜副帅所言极是,兵战凶危,若不是将咱们的能耐露出来,怕是巴陵城内也要觉得我们可欺也说不定;可刚刚那位林将军说的也有道理,既是劝降,反正只约了一日,若是此时动手怕是会弄巧成拙……不如这样,我送一送他们。”

  前面一段话众人还以为这位白总管在和稀泥……颇有些老僧也伸伸脚的感觉,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却又委实茫然起来。

  当然,茫然只是一瞬间而已,下一刻,这位号称宗师第一的白总管腾空而起,然后空中一抖,真气显化出来,如龙又如凤,便往水门后刚刚驶出的船只方向而去。

  然后在城内城外数万军士的目瞪口呆中只是凌空一驻,便俯身而下,直扑船尾兴风作浪……是字面意义上的兴风作浪,在真气的推动下,浪花翻滚,逆向往湖心而去,连带着那只船,也被浪花所推动,往湖心扑去。

  不过,白有思还是失算了,随着这一滚,水门附近水位下降,不过半刻钟,那浪又滚了回来,将船只送回。

  白有思难得尴尬,空中笑了一笑,便又飞回。

  然后,待这小船在波浪中反复了好几回方才寻到机会离开,白有思却不再做多余动作,只早早回到那小丘上,与那些面如土色的江南江北官吏谈笑风生,说些他们不知道的宗师能耐。

  而这些南方官吏平生委实见不得几个宗师,竟然现在才知道,宗师可以凭空而定,可以显化观想之物,可以穿山过水,单人破城。

  就这样,到了第二日,巴陵城内再度遣人来见,而且居然自称是城内守将,此番叛乱的湖南十三诸侯之一的苏车,而众人素来晓得,苏车此人一手手掌断了半截,乃是当日湖南、江西第一次大摩擦时被朱纣军所伤,此时伤口已经长好,断然做不得假,也是立即做了验证。

  城中守将亲自到来,加上昨日宗师之威,更重要的是白有思对此番湖南叛军的承诺,上下自然晓得这是守将顶不住了,要来降了,于是纷纷装束停当,来为白元帅做仪仗。

  而苏车既至将台之上,也是干脆直接,当场拜倒,口称有罪:“罪将拜见元帅,元帅杀朱纣、宽宥全城之恩,罪将没齿难忘。”

  白有思自然颔首,便要起身,另一边,杜破阵与林士扬两人也都忙不迭起来要继续搞他们的幺蛾子,便是那萧烁也都犹犹豫豫的站起身来,只是没有那两位这么利索和急切而已,而且恐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则,恕我本人不能降,请斩我以存城内湖南子弟。”苏车头也不抬,继续来言,半截手掌全都按在雨后软泥之上。

  “你这人,到底懂不懂得什么是江湖义气?”杜破阵一怔,倒也不稀奇,当先呵斥。“你只晓得对其余湖南各家义气,难道不晓得对自家兄弟义气?我们黜龙帮自然大气,可这些人没了你,到了淮上也不免忐忑的,有了你他们才能心安!”

  “苏兄!”林士扬干脆走过去跪在对方身侧。“时势不同了,当日在鄱阳湖上,你已经尽了对张范、许玄他们的义气,如今国主借了黜龙军来,白元帅这般能耐,周遭这般兵马,你无论如何都已经仁至义尽……我当日无能,不能救你,这一回是断然不能坐视你这般自家糟践自家的……咱们真火教不能再自相残杀了!”

  说着说着,竟然泪水涟涟,当众哭了出来。

  那苏车看了看立着的杜破阵,又看了看哭成泪人的林士扬,虽然不晓得前者身份,只知道后者根脚,虽然既有些反感和恶心,又有些认可和委屈,但此时一切的一切却被另一种巨大的情绪给遮掩住了,那就是无力感。

  “诸位,你们这都是什么呀……”苏车无语至极。“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不愿意降,是不能降!昨日使者走后,我连在真火盆里扔了九次献祭,全都是蓝焰可降,但之前为了方便作战,也为了防止谁擅自投降,我们的家眷全都送入到了八百里洞庭湖里,不光是我们城内这三千兵马的家眷,便是其余十二家也都是如此,而且湖内情况复杂,如今便我是想把人撤出来,也都不知道去哪里寻,怕是亲自在湖内坐镇的张范都分不清谁家家眷在何处!故此,事到如今,只能用我一死,来换家眷安稳罢了!省的湖中有些人脑子发热,便朝家眷下手!”

  众人也都讪讪……这种情况确实难办。

  犹豫了一下,林士扬收起眼泪,朝着白有思下拜:“白元帅,可否给我们真火教兄弟一条活路?容苏将军回去,多待几日,尽量多收集一些军士家眷?”

  白有思虽晓得对方是在趁机登鼻上脸,但居然没有恶心之意,只是立即摇头:“不可以,大军初战,必然要从速,所谓不降则战,以振军心。”

  林士扬还要说些什么,苏车也要表态,白有思却继续挥手:“那就这么办吧!请苏将军先协助杜龙头收降巴陵城,然后协助周将军转运降人北上淮西……事情做完了,再劳烦周将军在江北岸将他公开斩首!”

  在场之人还要说些什么,一直闷不吭声的周效尚早已经起身,恭敬做答:“白总管放心,属下一定让苏将军明正典刑,不使湖中降人家眷受到牵累。”

  不少聪明人此时方才醒悟,反正只是一个表态,那苏车真死假死其实无谓,甚至人家苏车说不得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法亲口说出来,结果这些人只顾着拉拢作态,却无人想到这一层,差点真把人憋死。

  当然,林士扬想的更多,他作为局内人,心知肚明,别看湖南这边现在如何大义凛然的,那不过是操师御占了上风,这些湖南人占了下风而已。实际上,真要说各种人心散乱,各种争权夺利,湖南诸侯内里并不比现在的真火教还有萧国主那里差。

  当初真火教还没有加盟的时候,萧辉在湖南这边,就是被湖南诸侯内部厮杀弄得焦头烂额,只是现在被操师御压着被迫一体罢了。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苏车真真假假的去死,说不得也是一种针对湖南诸侯的攻心之计。

  想到这里,林士扬又忍不住去看白有思……他心知肚明,自己之所以会动摇,包括黜龙帮之所以选中自己,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一则是他现在的地位,真火教拿下江东,不能自我把持,上下左右动荡内斗,自己算是趁机拉起了一个年轻人的派系,这算是有实力;二则,所谓内奸自古似忠臣,他当日去老教主身前固然是个耳目,但到底得了老教主的教导,有了一层关系,便是操师御这个前义兄也不得不用收徒的方式来做遮掩,这就是老教主的影响力,而黜龙帮一旦南下,少不了要把老教主再架起来的,这叫做有靠山;三则,他其实是江南这里少有的了解过黜龙帮体制架构的人,那一次出访以及与东都使者房玄乔的多日交流,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敏锐的意识到,黜龙帮是真的把架子搭起来了,而且是有他们自己一套说法的,就像盖房子和造船一样,是有章法和道理的。

  不过,一直到现在,这位真火教后起之锐都没有搞明白为什么黜龙帮能够把房子盖起来,但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知道目前呈现出的结果是,黜龙帮那一套成了,架子立住了,没有出现割据造反的情况,没有出现大规模内战的情况,而且现在在整军蓄力,伸张布局,准备与大英并争天下。

  而江南这里,却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

  甚至,有时候林士扬自己会纠结一个特别没有意义的问题,那就是到底是黜龙帮做的特别好,超出了常规,还是江南这边做的特别不好,烂到了淤泥里?

  总之,他是有意愿改变江南的。

  这一日,林士扬失神了许久,一直到晚间进入巴陵城为止,竟没有再与杜破阵争吵。

  “巴陵既降,洞庭湖门户大开,接下来应该以雷霆之势继续进军,以扫荡洞庭湖,而若洞庭湖能速速入手,则湖南之乱便可平了八分。”巴陵城原郡府大堂上,借着身前身后多个火盆的映照,杜破阵指着面前简易的洞庭湖地形图言之凿凿。

  “杜副帅何其谬也?”林士扬立即反驳。“湖南之乱,应当攻心为上,如今巴陵猝然降服,便是明证,也应该借此机会继续对湖中各路诸侯招揽为上,哪来的雷霆之势?”

  “若要招揽,之前便不该‘杀’了苏车。”杜破阵瓮声瓮气。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应付的时候说杀了,招揽的时候说放了,乱的反而是湖内那些人!”林士扬语气坚定。“反倒是杜副帅,你想过没有,洞庭湖这么大,岛屿草甸无数,连苏车一个巴陵的守将都不晓得自家家眷在何处,咱们怎么征伐?往哪儿征伐?”

  “湖中不是有真火观吗?”杜破阵语气有些怪异。“那个湖心大观,必然是他们的要害,占住便是。”

  一个真火观所在的小岛顶个屁用!

  林士扬当场冷笑,便要嘲讽对方……但旋即他便意识到,以杜破阵多年做贼的水平不至于不懂得这个敌进我退的基本道理,而且对方语气也明显不对路,俨然这厮也是知道这个话是不对的,那这厮必有后话。

  所以,林士扬硬是把嘲讽的话给了咽了下去。

  “只是一个岛,占住了也多少无用。”白有思盯住了杜破阵,直接来问。“杜龙头有什么见解?”

  “其实很简单。”杜破阵摊手来道。“洞庭湖八百里,若只是那张范领着几千精锐散在其中,怎么也难找,最起码要找本地人弄清楚地理,然后挨个破寨,咱们这么多兵,跟他耗下去,本身便是他赢了。可这不是我们往北面杀朱纣晚了一旬,使得周遭的几家叛军都把家眷放进去了吗?这么多人,接下来粮食怎么调度?湖南诸侯掌握整个湖南,不至于要各军家眷去吃水草吧?所以,关键是摸排住进入湖内的粮道,或者找到湖内存粮的地方,截住他们,便可逼迫他们来与我们作战了。”

  “确实可以寻找粮道,这么多人用粮,免不了痕迹。”周效尚表示赞同,看向杜破阵的眼神也明显变了。“而且还可以现在就卖破绽,从今日开始,就把咱们自己的粮道暴露出来,城内也可以每日宴饮,大开城门不禁来往。”

  “确系是个手段。”林士扬勉力应对。“可是白总管,此战还是应该攻心为上。”

  “说得对。”白有思立即点头。“你们说的都对,而且相互不干涉……杜龙头,你把淮上水军开进洞庭湖,然后熟悉水道,寻找粮道,遇到机会直接下手;林将军,你去联络本地人,尝试招抚湖内各处乱军;至于周将军,你继续保障后勤,把粮道暴露出来;还有王大头领,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立寨,以作埋伏,若他们真敢上岸来抢粮,你就断了他们后路;辅大头领则负责监视和控制此城;萧将军负责在城内安抚本地士民……至于我,平素就在这城内等他们,也去做亲身侦查。”

  众人听得白有思吩咐妥当,不敢怠慢,纷纷起身称是,便是林士扬也没有追问若是他的抚与杜破阵的剿撞到一块该如何……他自家心知肚明,此番过来是为了立人设,又不是真要做慈善至尊的。

  事情到了这里,就算是定下了策略,众人不该多做其他的,但周效尚本是南方将门,转身看到那个立在堂前院内的火盆,不由心中微动,复又止步来言:“白总管,既然那苏车九次献祭都蓝焰,可见此次平叛大势所趋,至尊也是庇佑的……咱们要不要也试试?”

  白有思笑了笑,主动割下衣袖一角,直接走上前抛入其中。

  火苗轻易将布料吞没,并无什么明显焰色,众人中的南人见此,多如释重负……有时候没有什么征兆,反而是最好的。这个道理,杜破阵、王厚、辅伯石也都晓得,便是那个萧烁都懂得。

  不过,也就在周效尚要说些场面话的时候,忽然间,火盆中的火焰在燃尽衣料的情况下复又变得明亮起来,中间甚至有一丝黄亮色的光芒直冲云霄,在暮色中格外显眼。

  周效尚见状,立即改口,却不免声音微颤:“白总管得至尊钟爱,此战必胜。”

  其余人也都有些色变。

  白有思闻言,反而摇头:“到了我这个修为,差一步就是大宗师了,如何不得天地钟爱,倒也未必是至尊的本意。”

  大家纷纷颔首,却也不免心惊,这是白有思第一次承认自己已经接近大宗师了。

  随即,众人散去,倒是白三娘依旧留在火盆前若有所思……她现在想的倒是很简单,自己还是个凡人,所以有时间依然难明心迹,譬如现在,她看似豁达,但还是有些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天上那位跟自己的关系以及自己的身世。而且南面会想,天上那位虽为至尊,却素来有些情绪,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凡人这些忧思,会不会对自己来征讨当日真火教残部而同样觉得为难?

  而且,继续想下去,想到凡人与至尊,想到自己的路途,想到自己观想三郎,之前觉得是循绳脱井,如今却不免有些忧虑,会不会一直居于人后?

  想到这里,白三娘忽然警醒,自己这是修为到了一定份上,遇到了壁障,起了心潮。而且,她也马上意识到,想要破解这个壁障,怕是不止念头通达,还要用功业成败来定。

  当日杨斌顺流而下,势如破竹,直入大海,如江神骑黄龙以证大宗师,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念至此,白有思倒是收敛了心神,抛下摇曳火光,转身休憩去了,只是不忘写信给张行,说明自己的所感所遇。

  相隔数千里路程,张行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修行上的壁障,恰恰相反,他这些天倒是有些御风而行的舒畅感……倒不是说他喜欢挖泥打灰,而是他发现,随着他把河修起来以后,现在的帮内事务几乎全部都迎刃而解。

  这倒不是说什么他张首席英明神武,威望卓著,所以无往而不利……便是他真到了那个份上,又哪来的无往而不利?这么大一个帮,一个国家,即便是结构性的矛盾都数不胜数的。

  但是,修河这个事情,本身具有一种很微妙的性质,它是介于常态和非常态的,同时能动员到最基层……介于常态和非常态,意味着张行可以灵活的利用它,用非常态压制常态,用常态抑制非常态……什么意思?你要打仗,对不起,我们在搞民生工程,你怎么能想着去打仗呢?你要躺平,对不起,我们在搞民生工程,你怎么能躺平呢?这个时候应该突破常规才行!平时不能做的,现在都可以做!

  而且,修河本身就是一项需要广泛动员的工程,便是踏白骑能挖沟,可总要有本地役夫来培土,总要有本地官吏规划河道,这种广泛动员,配合着黜龙帮兼大明实际领袖张首席,天然就能对精英阶层起到压制。

  自陈斌到冯无佚,自单通海到韩二郎,自魏玄定到老沈,全都在这项规程面前大败而归。

  到了后来,张行开始主动出击了。

  一开始是水利资源分配,然后是借此引申出的行政区划重构,再然后是人事检验和调度,现在已经开始大规模惩治贪污了。很难说水利工程是怎么跟惩治贪污联系到一起的……但事实就是,一边修河一边惩治贪污具有极高的效率。

  张行可以从被激发热情的最基层那里轻易获知相关官吏的风评,能从后勤准备与动员工作看出来相应官员的能力,甚至还能亲自与嫌疑官员做个交谈,上演一出青天大老爷的戏份。

  平心而论,他现在不是很热衷于这种表演,但有时候依然需要这种表演。

  “听人说,你是河北老义军的出身,从咱们一来河北便投效了,也算是积年的老人,如今更是做到县尉,前途大好,便是此番修堤也算谨慎,如何贪这几匹马?”张行坐在秋风舒畅的新立河堤上,状若不解。“岂不是因小失大?”

  被喝问的弓高县尉羞愤欲死,只在地上叩首,周围人则泾渭分明,踏白骑以及本地官吏多肃然以对,而本地百姓则指指点点……当然,后者很快被前者同化,现场变得安静起来。

  可能是过于安静的气氛让此人承受不住,最终这位贪污了役马的县尉说出了理由:“首席,是我不知耻,来到地方做了县尉,便想着要富裕威风起来,又因为咱们授田这么严密,想要多些财物委实艰难,乡里认可有排场的财物,只有牲畜不限,这才打了役马的主意。”

  张行沉默了一下,认真来问:“火耗归公,都是定数,你贪役马的时候没想过会被轻易指出来嘛?”

  “是我贪心太过,无耻无能。”那县尉连番叩首。

  “你的功勋授田远高于寻常百姓,却还是不足?”张行继续来问。

  “是我无耻无能!”那人只是叩首。

  张行扭头看向对方侧后方的弓高县令,后者不敢迟疑,立即向前:“首席,按照他平日里的言行来看,应该是拿自己跟当年暴魏时县尉的排场来比的……暴魏时的县尉跟他的地差不多的,可实际的利市却多的多。”

  “那倒是。”张行幽幽一叹。“当年那情景,多少人都是见过的,城内的妓院赌坊,城外的野寨码头,乡里的高利债,哪个不要给县尉孝敬?”

  “暴魏的时候,下面的县尉道理上是流官,实际上却多是本地安家难得升迁的土皇帝,这些人,只要县令不管,那可不只是这些黑道生意。”一人突兀出言,却是最近寻来的登州总管程知理。“只是你这厮,明明亲身做了如今的好大局面,却如何还以为这河北是过去的河北?这是白做了这几年!”

  “我……无耻无能……”那县尉只是如此言语。

  张行看着身前之人,心知肚明,弓高县尉是河北义军出身,是窦立德在去年夺取河北后推荐的人选,而此时,这县尉自己的认罪以及程知理的谴责,都不能说有问题,却也必然掺杂了对窦立德的维护……程知理打帮腔只是顺路,而这个县尉恐惧到这个份上,就是更多的出于担心自己会连累后面一堆人的缘故了。

  平心而论,从黜龙帮建立以来,张行似乎都在与这种东西做斗争,也算是与这种东西做共存,而无论是斗争还是共存,本质上都是为了不让这些东西影响他想要做的事情,今天当然也是如此。

  “如此说来,咱们还是有些亏待了这些官吏……”一念至此,张行压下心中的多余情绪,扭头来看程知理。

  程知理一时间有些懵,对方这话语气恳切,明显是要自己说亏待,但现在说亏待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于是乎,其人愣了一下,只能嗯了一声。

  “土地是根本,但土地的收益太低了。”张行正色道。“强压着这些人不能得利,迟早会出岔子……”

  “那按照之前帮里的说法,把火耗归公的盈余做养廉钱?”程知理马上跟上了趟。

  “必要时可以搞,但现在没必要……毕竟火耗本质民脂民膏,是从下面来的,若是这些官吏能从这里面光明正大的拿钱,怕还是要折腾下面。”张行摇头以对。

  “那我知道了。”程知理立即扬声道。“用曹总管那里的出息做贴补便是……而且有些东西本是贴补,也应该收回来,放在曹总管那里……就好似大行台的廊下食。”

  “不错,大行台基层文书参军们的廊下食;偏远地方炭补衣补;离家远的人传邮费……要有针对性,不能大撒钱。”张行补充道。“所以你觉得如何?”

  程知理还能如何,乃是立即颔首:“当然是极好的方略……便是现在曹总管那里刚刚赚了钱,将来的事情不好说,也可以做个试验,先拿修河的这些官吏做个样子。”

  “好,这事你来办。”张行即刻做了发落。

  程知理有些兴奋,但也有些心慌,乃是一面赶紧答应,一面又赶紧来问:“休整济水的事情首席怎么说?”

  “不是不行。”张行给出答复。“尤其是济水下游,按照你说的,大宗师过去后东夷人立即老实了,没有战事风险自然可以修,但要量力而为……这样好了,你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弄个计划,只今年秋后一冬的,多一日都不行。”

  “好!”程知理大为惊喜,只觉得此行不虚,因为目前为止他是唯一一个从张行这里讨来修河工程许可的封疆大吏。

  而就在程大郎几乎要直接走人时,却又马上醒悟过来,指着地上那人来问:“首席,虽说凡事举一反三,但此人罪过却不可恕!而且正当修河,反当严惩!”

  “我又不懂的刑律。”张行摆手道。“只是恰好遇到这么一个事罢了,当然要送给刑律部议罪。”

  这就是要确保不做牵连了,程知理更加欣喜,立即去呵斥那县尉……而那县尉真真是蒙了大赦,就在地上朝张行与程知理重重叩首,然后便掩面而去了。

  当日不提,过了四五日,张行铺陈完浊漳水下游区域,却并没有继续将修河继续下去,反而是回到了邺城……首先是因为要秋收了,不能调度地方人力,其次是下一步要进行的工程乃是滹沱河的二期工程,需要滹沱河水位下降,目前也没法修的缘故。

  就这样,张行时隔小半载,回到了他忠诚的邺城。

  而不过是半年,邺城又已经反覆换新颜了……这还不算,借着秋收,明显有往外进一步扩展的意思……没办法,比较一下东都和西都两个天下首都就知道,原本的邺城再怎么扩展还是显得小了些。

  不过,相较于东西都坊市制度的严密,邺城这里走的是典型的自然扩张和引导,商业市场到处都是,城市形状奇奇怪怪的,却是显得不够严整。

  可以想象,治安风险也更大一些。

  而果然,大行台众人迎上张行,第一个话题也是这邺城。

  “两个路数,魏公的意思是继续扩大邺城,或者修建宽阔驰道,联结魏县与临漳县。”说话的是代领靖安部的谢鸣鹤,他负责汇报情况似乎没什么不妥。“陈总管的意思是,都挤在一起没什么必要,幽州也挺好,济阴也不错,乃至于听涛城都是大有可为的……”

  “这不搭边。”骑在黄骠马上的张行当即失笑。“做军事考量也不是这么来的。”

  “不错,所以陈总管自家改了说法,他觉得应该着重发展邯郸、贵乡和黎阳三城。”谢鸣鹤没有理会身侧面色发紧的陈斌,继续来言。

  “这就对了。”张行点头,复又看向了另一侧并马的魏玄定。“魏公,你跟陈总管的方略都是一样的,但你想把什么东西都装在魏郡一个郡里,这次怎么就不考量之前兵马太多地方承受不住了?这事你不占理,我赞同陈总管的方略……可以给邯郸、贵乡、黎阳三城重新划界,然后抬高三城城守的级别,算是都尉、郡丞一层,副于郡守,许他们建立新郭,但不管怎么要预留足够的军事通道。”

  “这就妥当了。”陈斌立即出言敲定。

  魏玄定也只能叹口气,他如何不知道是自己胃口太大?如何不晓得自己的建议一定会败给陈斌主动调整的建议?但他原本准备的是,这条建议会在正式的吞风台会议上进行讨论,成为他其余议案的垫脚石……但现在好嘛,谢鸣鹤一张嘴,直接在城外就给定下了。

  到了这份上,魏玄定也懒得再给谁面子,当场便拉下脸来:“首席既回邺城,总要秋收后再走,什么话不能放到吞风台上说?便是谢总管要汇报机密也该等到没人的时候,现在人山人海的,又如何能说出口?”

  谢鸣鹤目的达成,嘿嘿一笑,丝毫不在意。

  其余人也在雄伯南的带领下哄然一笑,气氛随之摆开……然后又簇拥着张行走进了邺城的东大门。

  魏玄定所言人山人海委实不虚,张行带领踏白骑回归,怎么都算的上是荣归,大行台上下相迎,邺城百姓早晓得张首席没有规矩,也都纷纷来看,这还不算本就往来不停的北地、东夷、南梁商队,甚至有巫族人驻足……城头郭外,切切实实都是人。

  张行一如既往的和善,举着手左右招呼,便打马过了拓展后的“城门洞”,进入“天街”,眼瞅着穿城而过,往城西的行宫方向而去,谢鸣鹤忽然又来开口:“首席,百姓热情,要不要说几句?”

  张行驻马四下来看,心中微动,却终于是缓缓摇头:“确实有话要说,但不是今日,再等一等吧!魏公主持一下,让踏白骑皮红挂绿,好生恣意一会,我们且回吧!”

  众人不明所以,但也只能一分为二,大部分人留下,秦宝亲自护送魏玄定以外的黜龙帮顶层往行宫而去。

  到了行宫,入了观风院,谢鸣鹤居然真有他觉得机密之事来做汇报,逼的其余人纷纷回避。

  “两件事,其实都称不上是大事,但我觉得首席应该知道。”谢鸣鹤言简意赅,神情严肃了不少。“一个是上次盗役马的弓高县尉,他来到邺城被降职为里长,转到登州上任,结果出了魏郡就在兵站里自戕了……他从弓高到邺城,再到离开,许多头领和之前相熟的同侪都来探望过……不过没有任何证据说是谁挑唆的。”

  “知道了。”张行脸色果然收敛了不少。

  “另一个是李枢的事情,我们没有做任何理会,他却明显不安了……公开的情报是,他这几日反复在太原-河东-上党一带乱走,可能会出岔子。”

  “随他。”

  “他无所谓,但若是他真不管不顾的回来,直接寻到几位河南头领那里又如何?会不会连累无辜?”

  “无妨,便是有头领接纳他,也是误以为我们跟他又有了联络,让张金树再去告知就是了……告诉他们,李枢是一个叛逃的舵主,仍然在通缉中,该如何就如何,然后尽量明正典刑。”

  “是。”

  “还有吗?”张行复又追问。“只这两件事?”

  “只这两件事没有必要付诸文书,却又觉得该让你知道,其余都有之前你在河堤上所看的那种例行文书。”谢鸣鹤轻松道。“江南、北地、东都、太原,东夷乃至于南梁,还有咱们内里,应有尽有。”

  张行点头,没有多问什么。

  洞庭湖的夜雾弥漫,四下昏沉,只有零星几处地方稍有火光,可相隔太远,非是修为过人根本无法察觉。某处小岛上,距离一处火光足足数里之外,漆黑一片中,白有思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正用奋笔疾书——她正在写信给张行,因为用的是炭笔,所以江南湿润的空气没有给她带来太多麻烦。

  但是,写到一半,她却忽然收起,然后直接腾空而起。

  片刻后,这位宗师忽然落在了一个破了洞的乌篷船上,船上两人见到白有思,虽有惊却没有多少吓,正是来此地劝降的林士扬、苏车二人。

  “如何?”虽然猜到结果,白有思依然问了一句。

  “确实是张范本人,总管之前观察的对,但他不愿意降。”林士扬干脆言道。“我们竟还见到了许玄……白总管,他们二人就在前面寨中。”

  “许玄意动了。”苏车察觉到林士扬暗示,赶紧接口道。“白总管,许玄马上要走,请你发发慈悲,看到他的去向,将我送去,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一定能劝降他……真要杀他们二人,你随时可以动手,不若再给我个机会。”

  “可以,本就许你一夜时间,并未违约。”白有思点头。“但军情严肃,后果你自负。”

  “性命都是总管给的,如何敢推脱?我只是想救人。”苏车匆忙言语。

  白有思没有接口,看向林士扬。

  后者会意,也赶紧点头:“许玄确实是动摇了,我也随苏将军去便是……只是总管,既然摸清了他们的要害,就没必要拖了。”

  “好。”白有思言简意赅,直接又从船上腾起。“你们尽量劝他,若能让他在我们发动前点火最好,若不能,便免不了泥沙俱下,玉石俱焚了。”

  林士扬二人便要答应,却忽然齐齐扭头然后愣住……原来,那许玄根本没有隐蔽离开,而是干脆借着雾气用真气腾跃的方式离开。

  不能说他愚蠢,反正白有思在这里,他也躲不开的。

  就这样,目送两人离去后,白有思的身形再度消失在夜雾中,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是一个港湾中了。

  杜破阵亲自等在这里。

  白有思将情形转述清楚,复又来问对方:“雾气浓厚,火船可有妨碍?”

  杜破阵倒是从容:“照理说撒了油的干草,配上秋后芦苇,什么雾都不耽误,何况马上天亮雾散?可要我说,便是不能起火,咱们难道还不能肉搏吗?只是十几路一起发动,到时候免不了要有人迷路,有人危机,还要指望白总管的能耐!”

  “无妨,且观在下作为。”白有思同样放松。

  二人不再多言,静静等候预定的五更天末,也是天明之前那个时候到来,但是,大约四更天靠后的时候,湖中一处小岛忽然火起,火光浓烈,照破夜雾,方圆十数里可见。

  白有思不再迟疑,直接起身下令:“开战,放火!”

  言罢,自己先腾空而起,在正上方旋转不断,一时间湖面上空辉光大作,竟比之前那火光还要强盛,复又如龙御风,先直扑之前小岛方向而去,乃是要急切擒杀洞庭湖首要叛首张范。

  而随着这一幕,沿岸与湖中多处已经被联军控制的港湾,也都依次点火,各自发船。

  PS:大家元宵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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