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是一个恶人,闻名十里八乡。

  她特别喜欢用十分的恶毒语言去诅咒人,包括自己的子女和丈夫。

  如果坑口街上响起嘹亮的声音,一定是阿美在骂。

  她的骂声尖细而又悠长,像唱一首歌,你来呀,你来呀!

  客家女人都善于骂,她们一般都不骂,一旦开骂,也是地动山摇,山河变色。

  而阿美时刻在开骂。

  这就很讨人嫌了。

  可以说,只要说到阿美,很多人会用惊疑的目光瞪着我,头微微仰向天,有点结巴地说,你,你的阿美呀,哦,哦,这个人呀……

  语气非常的复杂,我知道,大部分是鄙视与不屑。

  大家对阿美十分的嫌弃,不屑与她为伍。

  有两件事让她记忆犹新。

  一件事是有一户人家建新房做喜酒。

  这户人家是乡供销社的职工,因此他请了供销社的人去他家吃进火酒。

  不知怎么回事,阿美知道了,也赶去了。

  吃进火酒是需要送礼的,阿美送了十元钱,这是当时标准的送礼钱数,户主收下了,但却非常的不高兴,不停地说,我们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好,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不停地说阿美,意思她不该来。

  其实,阿美很清楚,不是她的送的钱,而是身份不够。

  他们认为阿美是一个地位十分卑贱的女人,是没有资格跟这些国家正式职工一起吃饭的。

  阿美回到家后,心里非常的难过,一直在说这个事,成了她心里难以弥合的一道伤疤。

  另一件就是坑口街上一对夫妻吵架。

  阿美赶去赶紧劝架,谁知道,这女的停止了争吵,对阿美破口大骂,我家的事关你屁事!你有什么资格来劝架!

  一串串连珠炮,把阿美说得哑口无言,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回到家后,她静静地坐在板凳上,沉默了一整晚,她想不通,坑口街上的人为什么如此待她?!

  其实,阿美一生都生活在尘埃中。

  阿美不是桃坑人。

  她的老家在衡南县黄竹乡。

  旧中国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很多老百姓都遭了殃。

  阿美家也不例外,一家人离开家乡,四处乞讨为生。

  他们一家来到坑口街这个地方,外公彭德军生病了,是奄奄一息的那种。

  他们自然无法再乞讨了,如果阿美跟着他们,估计只有饿死的份。

  无奈之下,父母只好把阿美送了人。

  坑口街上有一对夫妻一直没有生育,并且还是很富裕的人家,外公外婆以为是一户好人家,可以放心的人家。

  其实,不是。

  阿美在这户人家生活一点都不幸福。

  她亲自给我讲过,她小时候每次去盛饭,都会把饭压得严严实实,因为养外婆规定她只能吃一碗饭,并且饭后不能走动,说走动了,又可以吃一碗了。

  这点饭哪够呀!

  阿美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养外婆也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

  她骂人也是非常恶毒的,也是可以把老美特朗普骂得跳河自杀。

  其实骂或许不怕,怕的是亲情的冷漠。

  一次,阿美去江口挑米,当年江口不通车,走的是山路,阿美跟坑口街上的一起去帮人挑米,每百斤挣五分钱。

  江口离坑口有十五华里,看起来路不长,但山路非常不好走,来回需要一天。

  山脚下有一条河可以直达坑口街。

  这一天,她们的运气非常好,有木排直达坑口街,于是大家都上了木排。

  谁料途中出事了。

  木排经过一个急浪险滩时,不小心翻排了,所有的人全都掉入水中。

  阿美不会游泳,本能地在水中拼命地挣扎,奇迹出现了,她竟然爬上了岸,但大米没有了。

  她吓破了胆,哭着回了家。

  她原以为阿家会安慰她,谁料,阿家迎面就是一个耳光,怒骂道,淹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你弄去了大米,还有什么脸回这个家!

  还有各种难听的骂。

  阿美当时如同五雷轰顶,心里异常的难受。

  她觉得自己如同世上的尘埃,微不足道,一钱不值。

  后来的不幸,又加深了她这个印象。

  她结婚了,有了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但幸福的时光非常的短暂。

  阿美的丈夫不幸打成了贪污犯和某某命。

  昨天还笑嘻嘻的同事全部翻了脸,坐老虎凳,风谷吹哨(12月天脱光衣服站在风谷机下面吹)。

  反正是严刑铐打,活活把阿爸打成精神病,并诬谄是装的。

  他们把阿爸送到茶陵县城去劳改。

  当年正是十二月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阿爸只穿一条短裤就上了船,人冻得昏死过去。

  阿美得知后,沿河追了十几里山路,才追到船,之后把自己身上穿的棉衣棉裤给了阿爸,而自己穿一件单衣回了家。

  当时,阿美正怀着九月身孕,深一脚浅一脚行走深雪山路中,此时此刻,她的心异常的悲凉,感到这世上真是太不公平了。

  因为她清楚阿爸是冤枉的,是被人陷害的,但无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事实上,阿爸送到监狱后,监狱也不收,因为没有任何事实依据。

  送的人见阿爸精神不正常,又把他遗弃在茶陵街头,阿爸成了一个又疯又癫的流浪汉。

  阿美得知后,又赶到茶陵城找到阿爸,把他送到衡阳阿家处。

  因为,她快要生了,无法照料阿爸。

  她是泪水中生下了弟弟。

  其实,她心中还有一个至死难以忘却的痛。

  就是两个女儿的惨死。

  阿美最早生了两个女儿。

  她不想生活在桃坑这个山沟沟,就去投奔在衡阳市生活的婆婆阿家。

  她以为阿家会很欢迎。

  然而,想象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阿家不仅不欢迎,甚至还有点恨阿美。

  为什么?

  因为阿爸是阿美家的上门女婿。

  这是阿家心中最大的耻辱!

  阿家只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精神病患者,小儿子阿爸是正常人,可以说是家里的独苗。

  结果阿爸成了上门女婿,成了别人家的儿子。

  阿家如何甘心?!

  要知道,阿爹是市警察局局长,当年也是上流社会的人家,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流落到桃坑,为了生存,只好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当上门女婿。

  但心里的恨永藏心中。

  阿家自然不认这两个孙女。

  最后两个孙女得病惨死在衡阳。

  对阿美来说,是人生中最至暗的时刻!

  她感到生活从来没有对她张开笑脸,让她十分的绝望。

  人如果长期生活在一个险恶压抑的环境中,心中的愤懑自然积郁于心,需要寻找一个发泄的渠道,骂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因为除了骂也没有别的好方法,而骂子女最安全。

  她骂的时候,我们是大气都不敢出。

  骂完之后,气出了,生活就顺了。

  有的人不骂,就走了极端。

  如知名作家琼瑶在很多人眼里名利双收,德高望重,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但最终还是自杀了。

  她不缺钱,也不缺爱,但对生的绝望,对生活的绝望,无法解脱,走极端或许是唯一的方式。

  非常幸运的是,阿美没有走极端,以骂的方式排泄心中的愤懑,让自己不至于绝望。

  我相信这还是源于爱。

  她清楚这世上能救的只有她自己。

  如果她倒下了,她的儿女们会跟着倒下。

  她与丈夫都是外乡人,在桃坑无亲无戚,非常残酷的现实是,我家有任何事,一句公道话都不会有。

  她必须顽强地活下去,坚定地活下去,完成一个母亲所赋予的责任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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