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灯火如豆。

  沈知意吃了颗燕濯绪给的丸药,咳喘平复许多。

  只是仍旧气若游丝,躺在榻上。

  她侧眸,看着腕骨上缠绕的金线。

  视线跟着一路往外,看向屏风后,端坐在蒲团上的身影。

  高大沉阔,如孤松凝定。

  她有些好奇地动了动指尖。

  “施主,勿动。”燕濯绪捏着金线另一头,沉声道。

  他声音平静无波,却自带一股力量。

  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

  沈知意垂下眸,不再妄动。

  眼底却有亮光一闪而逝。

  果然如传言所说,这位空尘大师,不近女色,甚至……

  避女子如洪水猛兽。

  寻常医者诊脉,虽不直接接触肌肤,却也是搭个帕子在腕上,好歹能近身,触触体温,看看脸。

  他倒好。

  直接架起个屏风,悬丝诊脉。

  看也看不着。

  摸也摸不到。

  沈知意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金线微颤。

  燕濯绪指尖捏按,从细微的波动中,轻易探知她的脉象。

  浮濡无力,似浅溪流沙,缠绵入骨。

  修长指骨微顿。

  燕濯绪掀开半隙眼帘,冷漠的神色褪去些许。

  确实如她所说,是娘胎中带来的弱症。

  想来,应是还未出生,便和生母一起,遭人所害。

  她症状如此,想来娘亲早已不在人世。

  燕濯绪眉心微动。

  蓦地想起了朔风说的话。

  嫡姐夺亲。

  流言污名。

  沈知意孱弱的身形一瞬间闯入脑海。

  他轻易便勾勒出她备受冷落、以庶女身份,在后宅卑微求生的处境。

  心中高高竖起的戒备,放下些许。

  她不是费心接近他之人。

  可以把她当凡俗之人看待,不必抱有那么大的敌意与戒心。

  燕濯绪垂下金线。

  腕骨搭在膝侧,淡声道:“施主的咳疾,是受寒受累所致,想来应是今日在殿中跪得太久。”

  “贫僧这里有两幅药方,一幅今日服下,一幅带回家中,连喝三日,可保你数年康健,不再咳喘。”

  “施主喝完药,立刻下山。”

  沈知意又细细咳了两声。

  “多谢大师。”

  她声音很轻,像夜风一样,柔柔拂过,却又带着几分娇弱的喘息,蚂蚁一样爬入人心。

  壁上烛火跳动一瞬。

  燕濯绪敛眸,情绪不明。

  沉璧着急求道:“空尘大师,我家小姐体弱,这副样子,如何还能下山?”

  “求大师恩德,让小姐在这禅房中过一晚吧……”

  “沉璧。”沈知意轻咳着打断她,“大师已经救我一命,不可过多叨扰。”

  “可是,外头还下着大雨呢!”沉璧语气焦急。

  沈知意挣扎起身,伏在榻上,“我说了,大师喜静,不可、咳咳……不可打扰……”

  轰隆——

  闷雷滚滚,压云携雨。

  闪电照亮禅房一瞬,将她柔弱半伏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墨发倾泻,颈项纤柔。

  肩背单薄如蝶翼,随着她伏低的动作,勾勒出一道脆弱又惊心的曲线。

  像极了一朵困在屏风上的娇花。

  却有韧性。

  刚刚放松的金线,因为她的动作,再次绷紧。

  燕濯绪指腹下传来细微脉动。

  不再是病气的滞涩。

  而是……

  她呼吸间的颤栗,血脉汩汩奔流的细微起伏,还有她绵延入耳的轻喘。

  顺着这丝线,全数渗入他的感知。

  金线莫名灼热。

  燕濯绪敛目凝神,眉峰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

  这异样感,陌生且……逾矩。

  他喉间微动,蓦地松手。

  “大师……?”沈知意被骤然收紧又放松的力道,弄得有些疑惑。

  娇软的嗓音,分明气虚无力。

  可不知为何,却连滂沱大雨都无法淹没。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燕濯绪捻动佛珠,深深垂目。

  再抬眼时,目光已澈净如初,仿佛方才那刹那的失神从未发生。

  “此间距离贫僧禅房甚远。”

  “施主,自便。”

  他说完起身,负手离去。

  沉璧脸上绽出喜悦,对着燕濯绪离开的背影行礼:“多谢大师!”

  小沙弥也高兴道:“太好了,施主,这还是空尘大师第一次同意别人在此过夜呢!”

  “你们好好休息,我去帮忙抓药。”

  沉璧感激地送他出门:“多谢小师父。”

  脚步声渐远。

  房门掩上。

  沈知意拢着衣服起身,好整以暇地收起手腕上的金线。

  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再无半分方才的柔弱之态。

  沉璧压下喜悦,走到她跟前,低声道:“果然如小姐所料。”

  她脸上复又漫出心疼之色。

  “只是小姐拿自己的身体做局,还是太危险了。”

  “奴婢差点被您吓死了。”

  沈知意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么?”

  “若不行此险招,怎能勾起他的恻隐之心,留在此处?”她倚在榻上,指尖绕着金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自小便体弱。

  为了后宅争斗,便时时备着能勾起病气的丸药。

  自然,也有解药。

  入寺前,她偷偷服下,又刻意在殿中跪了一日,这才惹得旧疾复发,设了这一局。

  若是燕濯绪不为所动,她就直接“晕”在这寺中。

  难不成,他还能犯杀生戒,把自己丢出去不成?

  所幸,他没有见死不救。

  沉璧担心道:“小姐算无遗策,只是空寂大师的禅房离我们甚远,外头又下着雨,他只答应我们留一夜,小姐该如何接近他呢?”

  沈知意撩起眼皮,看着外头愈加浓烈的夜色。

  唇角牵起浅笑。

  “动了一次恻隐之心,便有下一次,无数次。”

  “况且……”她看向沉璧,眨眨眼,“他自小天资聪颖,心高气傲,学医以来,更是从未失手,怎会允许自己出错?”

  沉璧惊讶:“小姐的意思是……”

  夜色渐浓,雨声嘈切。

  燕濯绪盘腿坐在蒲团上,诵念心经。

  方才那屏风上的惊鸿照影,与指尖残留的、似有若无的悸动,皆被压下。

  佛珠无声捻动,一遍,又一遍。

  门外,却突然又传来小沙弥的惊叫。

  “空尘大师!不好啦!”

  “女施主服了您开的药,现下狂吐不止!”

  “您快去看看吧!”

  佛珠顿止。

  燕濯绪抬眸,看向长明灯上晃了一瞬的烛火,指骨捏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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