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即白翻身下马,缓缓踱至季辞身旁,轻轻将她护到自己身后,姿态从容,语气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锋锐:“为敌?呵呵……”

  他目光扫过风雪迷茫的关外荒原,“单于息怒。如此丰饶的水草沃土,却只用来追逐水草,争抢牧场,岂非暴殄天物?”

  东方即白目光如鹰隼,直视额图格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去年冬,大月氏、若羌联手北狄,进犯雁门关,想要分一杯羹?”

  额图格瞳孔微缩。

  “结果如何?”东方即白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冰锥,刺向额图格最深的隐痛,“雁门关岿然不动!北狄损兵折将,数年之内无力再战!敢问单于,北狄许诺你们的过冬救命粮草……如今又在何处?”

  一阵狂风卷过,雪粒砸在额图格脸上,冰冷刺骨。他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冻僵倒毙的战马、族老绝望的眼神、若羌使者因饥饿而贪婪的索取……

  “江南赵氏,”东方即白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在风雪中清晰地再次响起,“执掌大周七成粮仓,富倾宇内,实力犹在北狄之上!他们北狄狼子野心能给的承诺,江南赵氏,一样能给的更稳妥,更实际!”

  “如今,我们带着诚意站在这里,”东方即白指着帕尔赞,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您的幼子,毫发无伤地回到您的面前!这便是赵氏的‘待客之道’!单于,您还有何疑虑?!”

  帕尔赞此时已挣脱绳索,一瘸一拐站起,也不算是无伤,腿不是给人打瘸了嘛!

  额图格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响的风箱。

  狡猾的北狄?背弃盟约的北狄?江南赵氏?眼前深不可测的“辛禾”?还有这个不讲道理却又握着他最看重儿子性命的小女娃……

  狡猾的汉人!

  他沉默良久,久到连风雪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他抬起充血的眼睛,声音嘶哑地问出了那个关乎整个部落生死存亡的核心问题:“若将大月氏和若羌的土地让与你们……我鹰的子民……我们的牛羊和毡帐……又能往何处安身?”

  额图格单于的眉头拧得像干枯的皮绳:“你可知那里除了风沙砾石,便是冬日的雪原!族人放牧尚不易……”

  东方即白唇角微扬,笑意温润却难抵眼底的凛冽:“土地再荒,能耕耘便是沃土。单于有地,我有良种匠艺,岂非天作之合?”

  “当真……只为种地?!”额图格鹰隼般的目光如利刃,试图穿透眼前年轻人的灵魂。

  “自然。”东方即白指节轻叩腰间玉佩,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并州田地刚育出新苗,可惜大将军骤逝,扰了清净。如今只望寻个安稳所在,重拾耕种罢了。”

  “父汗!”帕尔赞适时接口,语气带着见证者的急切与震撼,“孩儿亲眼所见!在并州,辛禾大人给的粮种……比我们世代沿用的……一亩多出三倍不止!”

  额图格猛地扭头!目光投向身后那片被风卷着枯草、苍茫无垠的雪原!没有参天树木可做房梁,没有丰沃黑土可供犁铧……若这汉人真能让此地产出救命的谷粮……

  或许,这贫瘠的风口,真能开出养活大月氏的希望之花?他的目光与儿子眼中不容置疑的灼灼相撞。

  “好!”额图格猛地转身,腰间佩刀撞在铜扣上铿锵作响!

  “划给你!但!”他手指如钩,死死指向东方即白,“地界之内由尔等耕种,敢越半步雷池——”

  季辞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微动。

  租界?成了!

  她看向东方即白的侧脸,明亮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赞叹与崇拜。这男人,不动声色间竟真撬动了草原雄鹰的疆土!当真是……好本事!

  东方即白朗声抚掌:“单于远见,辛禾佩服!不如移步营帐,共立字据?”

  他毫不迟疑,迈开大步径直走向大月氏营地深处,玄色大氅在劲风中卷起浩荡的雪浪。

  身后有季辞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龙潭虎穴亦是坦途。

  大月氏的营地渐显,毡帐如雪莲般点缀在呼啸的白色荒原。牧民们见单于归来,纷纷抚胸俯首。待看清队伍中两个异族面孔,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阿娜!”帕尔赞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雀跃,猛地扑向一个穿着厚实羊皮袄、正在剥牛皮的干瘦妇人。

  妇人扔下手中的活儿,颤抖着将高出她一头的少年狠狠拥入怀里,粗粝的手掌一遍遍抚摸儿子冻红的脸颊,泪水无声淌下。

  “阿娜!粮食!我带回了粮食!”帕尔赞激动地低喊。

  妇人陡然抬头,目光锁定了两位带来希望的人。她毫不犹豫地疾步上前,在深雪中朝着东方即白和季辞“噗通”跪下,额头重重触地。

  “愿腾格里长生天护佑恩人!愿苍狼白鹿指引您的足迹!”她用大月氏语虔诚祈诵。

  季辞下意识想张口让她起来。

  东方即白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微凉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压低了声线如同私语:“他们的至高信仰与苍生天……莫说话,看着就好。”

  季辞抿紧嘴唇,轻轻点了点头,学着牧民将目光投向辽远的天空。

  “大汗!”

  如雷的吼声炸响!

  三名铁塔般的壮汉策马从风雪中驰回,马鞍上还挂着两头滴淌着新鲜热血、仍在抽搐的黄羊!

  为首虬髯大汉马未停稳就瓮声急问:“大汗!可寻回小王子?!”

  “进帐说话!”额图格大手一挥。

  温暖弥漫着羊奶膻气和皮革味道的巨大金顶毡帐内。

  季辞目光飞快扫过,径直走向主位——那张铺着斑斓完整虎皮的宽大木椅旁,毫不客气地盘腿坐下,小手还拍了拍软绒绒的虎毛。

  帐内一位魁梧千夫长眉头一拧,正要呵斥。

  额图格眼中精光一闪,抬手制止。

  “给这丫头……上碗热羊乳。”他沉声道,自己则落座于右侧主宾席。

  东方即白泰然落座于左侧主宾席。

  唯季辞恍若未觉,坐在大帐核心位置悠然晃着小腿,好奇地打量帐顶的彩绘和流苏。

  侍女恭敬地呈上鎏金大碗,浓烈的奶腥味瞬间弥漫。

  季辞皱着精致的小鼻子,试探性地舔了一口,立刻苦着脸把金碗推到东方即白手边。

  东方即白神色自若地接过,面不改色一饮而尽,温言对侍女道:“我妻子喝不惯羊乳,烦请取碗滚热的白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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