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夭夭一语落。

  嬴成蟜嗑开瓜子皮,迟迟没有吃掉瓜子仁,就保持着送瓜子入口的动作僵在那里。

  一直以来,他都很矛盾,拧巴。

  若不是阿房身死激了他一把,少年现在还在王、相之间摇摆不定。

  而在一怒赴雍闯相宅,确立入场。

  随后知道阿房乃是亡在兄长手上,不是师长丧心病狂后。

  少年虽下决心为兄长奔波游走,却一直未尽全力。

  少年拜访的将门不能决定朝堂走向,除非相、王开战。与其说少年是在帮兄长争权,不如说少年是在为兄长上最后一道保险——防止兵变。

  及至最近找赵大树拉投资,少年也只是不想兄长被师长压的太死——从本心来讲,他并不想让兄长雄起。

  吕不韦的政治主张,和嬴成蟜的政治主张高度重合——顺民心民意,开秦国新天。

  秦王政的政治主张,则是《商君书》中的驭民五术——壹民术,弱民术,疲民术,辱民术,贫民术。

  这是平民阶级和贵族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凡兄长不是秦始皇,嬴成蟜早就……拥立师长上位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嬴成蟜优于他人者,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是领先了两千年的眼光。

  这使得他可以从未来万千道路中精准选到最正确的那一条。

  但他可以指引方向,却无法披荆斩棘,千古一帝真不是我上我也行。

  《三国演义》一类历史为了剧情精彩,侧重于谋士谋战,武将武战,使得世人大多看轻主公一类的领导者,认为领导者没什么用。

  譬如刘备除了哭就是哭,凡事都是问计诸葛亮。

  这是一个极大的误区。

  领导者的职责就是用人、决策、执行。

  刘备拜诸葛亮为丞相,用诸葛亮之计三分天下,这就是刘备之功。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便是此理。

  嬴成蟜以为,在决策、执行层面,封建帝制时代再没有比秦始皇更牛的人了。

  其雄才伟略,高瞻远瞩,汉武唐宗宋祖明祖皆不能比肩。

  郡县制不是秦始皇首创,但只有秦始皇有这个魄力推行全国,取代了八百年的分封制。

  都说汉承秦制,实际上郡县制这个制度从帝制一直延续到共和。行省、州府、省县……全都是换汤不换药。

  秦开创了大一统王朝的先河,使得后世割据者莫不追寻一统。

  这条河,秦始皇是在一块石头都摸不到的情况下过去的,且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情况下硬过的。

  生时天下太平,死后反声四起。

  一人镇天下,这就是嬴成蟜这个历史系大学生对秦始皇的印象。

  这份手腕,嬴成蟜自认是不具备的,古今中外也没有几个人具备。

  治国不是玩游戏,敲敲键盘就好使。

  嬴成蟜一直以来的目标,就是在兄长的领导下行大计,并认为这是通向成功的唯一道路。

  他原本的想法是,在相、王争斗中,让被师长压制的兄长有秦孝公的感受,察觉到贵族是秦国发展的最大阻碍。

  诸侯以贵族治天下。

  若想铲除贵族,就必须扶持一个新的治理天下群体。

  师长认为秦王政不可能和他们站到一起。

  直接跟兄长说当然不好使了,要以环境迫使兄长改变。

  秦孝公能同意商鞅的军功爵,兄长为何不能同意他嬴成蟜的开民智呢?

  女申不害告诉儿子——直接说,好使。

  “集王权。”姬夭夭螓首轻点,肯定回应,成竹在胸。

  嬴成蟜这一刻觉得阿母真是太帅了。

  秦国议政殿,今日是韩女的主场,满殿只闻夭夭之音:

  “妾身以相邦府之官吏举例。

  “一份奏章送至相邦府,相邦府走吏接手,送至相邦府丞案前。

  “先由相邦府主薄记录在案,证明这卷奏章确实递送到了相邦府,相邦府丞再转至相邦属案前。

  “相邦属记录在案,证明这卷奏章确实递送到了相邦案上,转交给相邦长史。

  “相邦长史分门归类,整理完备,送至相邦案前。相邦直到此时方才看到这卷奏章,开始审阅。

  “审阅完毕,盖私印,由相邦史记录下,证明这卷奏章相邦已作批复。

  “被批复过的奏章转送到相邦文书面前,相邦文书根据相邦在奏章上的批复重新拟文,形成正式回复,盖私印,送至相邦司直案上。

  “相邦司直勘察无误,确保相邦文书是按照相邦批复拟定行文,没有掺入自己想法,盖私印,转送相邦掾案前。

  “相邦掾察看印鉴——相邦印,相邦文书印,相邦司直印。

  “三印齐全,相邦掾具体分配事务,盖私印,下发。

  “相邦掾史领上命,着相邦府走吏送到指定官府,这卷奏章便算是处理完了。

  “妾身所说,是一卷送来相邦府奏章行过的最简路程。

  “敢问吕相,是也不是。”

  “夫人所言,句句属实。”吕不韦微微颔首。

  光是批阅秦国所有奏章这一项,就已经让他心力憔悴。

  真要是负责所有具体事务,什么事都一肩挑,他早就累死在案牍上了。

  没有亲政的秦王政,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听说相邦府事务流程。

  他眼波流转,却什么也没说,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冲庶母微微颔首,示意寡人知道了,说下去。

  王、相,皆做出回应。

  姬夭夭咽下甜滋滋的桃汁,送还铜杯到举手献杯的儿子手里,再度开口道:

  “这一卷奏章兜兜转转,经历过诸多人之手,看似万无一失,做不得手脚。

  “但,这些人中有多少人不是孟西白这一类老秦贵族呢?有半数吗?”

  秦王政看到吕不韦摇摇头,表示没有,眼中色彩变幻更加明显。

  相邦府是吕不韦的大本营,是吕不韦势力最集中之地。

  若是相邦府中的老秦贵族都占据半数以上,那其他官府老秦贵族的数目……

  “大王。”姬夭夭唤一声秦王政。

  她一脸正色,语气加重:

  “妾身方才所说,除了相邦府走吏没有官身,余下可都是相邦府中做决定的大官。

  “这些人在相邦府,就像是朝臣在朝堂。秦国政令具体实施者并非这些人,而是其下其下再其下。

  “从咸阳,到地方。

  “自县城,到村乡。

  “县城之前,越往下,老秦贵族官吏占比越高,在县城这一级甚至近十成。

  “县城之下,则是依附于老秦贵族的地方大族。

  “这些所谓的地方大族,大王肯定看不上眼。

  “但是在当地,村民不认识大王,只认识这些大族人氏,这些真正掌控他们生死的乡绅。

  “王权不下乡,乡绅定生死。

  “大王说是秦国的王,不如说是咸阳的王。”

  姬夭夭看了一眼吕不韦,嘴角噙起不明笑意,笑的秦王政心头火起:

  “甚至,是不是咸阳的王,也难说的很。

  “一旦老秦贵族团结一心,集体不依从大王命令,大王又能如何呢?”

  吕不韦就是不听从大王命令,架空大王,大王能做什么呢?

  “庶母忘了。”秦王政手抚腰间佩剑,脸色很不好看:“寡人身具秦王剑。”

  寡人只要想,现在就可以杀了吕不韦,只是寡人不想那么做。

  “是了,妾身忘了,大王有剑。”姬夭夭笑意不减:“谁敢不听,一剑斩之便是了。那……若是阳奉阴违呢?大王下令,表面遵从,实际拖沓呢?譬如……少府监降下的不是神灵,而是账簿呢?一堆用尽了少府监所有钱财的账簿,一卷卷蚊虫鼠蚁啃食得满是漏洞的竹简!”

  秦王政握紧秦王剑的手缓缓松开。

  失去对抗地心引力的握力,秦王剑自由下坠,“当啷”一声轻响,砸在椅子上。

  神灵降秦,是吕不韦为了彰显权势,而选择的最明显、最强势手段。

  吕不韦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秦王政,告诉秦国诸人——本相就是在强压王!都给本相看清楚形势!

  直接侵压王权,不加掩饰的吕不韦能杀。

  那表面尊重王权,背地里搞小动作的呢?

  伪造假账,调用少府监财物。

  上下连通,沆瀣(xie四声)一气。

  明面上个个是忠臣,这种怎么办?

  秦王政,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想到办法能处理。

  若是老秦贵族拧成一股绳,你包庇我我包庇你,这事就没法解决。

  以老秦贵族在秦国官吏所占比例,连他秦王政派出去调查的官吏大多都是老秦贵族,屁都查不出来。

  抓不到把柄,就不能杀人。

  没有理由杀平民,无所屌谓。

  没有理由杀贵族,国之将亡。

  “大王想过,这是为什么吗?”姬夭夭再次发问。

  这一次,秦王政答话了:

  “庶母是想说民智未开,对否?

  “我国之人,识字者百不存一。

  “平民百姓不识字,即便是寡人想要提拔他们,他们也做不了文事。

  “杀人可以不识字,理政必须要识字。

  “想要摆脱老秦贵族的桎梏,就必须从民间提拔。

  “想要从民间提拔,就必须开民智。

  “庶母兜兜转转一大圈,就是想替成蟜说出‘开民智’三字吧?”

  秦王政双眼微眯:

  “先王临终前与寡人说过,谨慎小心成蟜的奇思妙想,民之一道尤甚。

  “庶母与其说为了集王权,不如说是为了成蟜这小子。

  “庶母所言初听甚有道理,实则是危言耸听啊。”

  嬴成蟜小心剥开猕猴桃的皮,一边吸汁一边点头:

  “啊对对对。

  “为了我为了我,和集王权没一钱关系。

  “五十一万七千金从少府监流出,先入百姓之手,后入贵族口袋。

  “在此过程,没有人违背我国律令。

  “王兄啊。”

  嬴成蟜一口一个猕猴桃,嘴巴里塞得满满,咕哝道:

  “你嗦他们何必脱裤子放屁,费那二遍事呢?

  “他们直接从少府监搬金不就好了吗?从百姓倒手作甚?为了告诉后世在秦国时期就有洗钱了吗?

  “嘶……王兄你说有没有可能,百姓真的欠他们五十一万七千金啊?”

  [可能个屁!]秦王政怒上眉心,额有青筋:

  “你少在那里故意扮蠢!”

  “那。”嬴成蟜举着两只沾有猕猴桃汁的小手,一边让宫女拿着打湿的锦帕擦干净,一边睁着大眼睛说道:“那都是王兄你的钱啊?你下一道王令,快让他们还回来啊。”

  危言耸听?

  你试试啊。

  看看你这个秦王说话好不好使。

  看看这些贵族会不会听你的命令,如数奉还五十一万七千金!

  秦王政面色不善,不语。

  不需要试,他知道结果。

  他要不回来。

  姬夭夭起身:

  “妾身为子报仇是真,集王权,也是真。

  “大王想要快速前往齐国,王宫中最高明的驭手是齐人。

  “大王知道这个齐人驭手思乡心切,送大王去齐有私欲。

  “大王若是不能接受齐人驭手私欲,而选用其他驭手。虽也能至齐,时间却难免延后。

  “况且……新驭手便没有私欲吗?

  “大王日后办任何事,都不能接受手下人有私欲吗?

  “妾身以为,大王关注的应该是个人办事能力,而不是个人私欲。”

  盈盈一拜:

  “妾身僭越了。”

  [怪不得阿父那么防范阿母……]嬴成蟜看着阿母背影,理解了其父。

  同样一件事,只是说法不同,便可能会走向两个结果。

  道边停车堵道,你打电话实话实说让车主来挪车,车主不太情愿。

  但你要是打电话说贴条了,车主分分钟下来。

  嬴成蟜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学以致用是另外一回事。

  秦王政长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双目自然睁着,开始发呆。

  嬴成蟜给吕不韦打眼色——上啊,等什么呢!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吕不韦避开公子视线,轻咳一声:

  “本相欲起学府于各地,以王上名义。

  “学府可如齐国稷下学府一般,成为半官府。

  “授课之前,先拜王相,以师礼。

  “王上以为如何?”

  秦王政眼神一动,眸中闪过浓郁的意外之色。

  他缓缓起身,有些不敢相信:

  “仲父的意思是,学府学子,皆为寡人门生?”

  “然也。”吕不韦肯定道:“天子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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