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颜你也吃点!”

  “姚姨,我吃过了。”

  “吃过了也给我吃!”

  餐桌上菜肴丰盛,三碗蔬菜清汤粥上摆在三人面前。

  姚澄叉着腰,没好气的横了眼程开颜。

  这小子一大早跑过来,吃了饭也不做声,亏自己还惦记着他,特意多做了一个人的饭菜。

  结果程开颜倒好,一大早缠着老爷子不知道聊什么,兴冲冲的聊了大半天。

  这下老爷子都顾不上吃饭,坏了老爷子的身体,担待得起吗?

  “行吧……”

  程开颜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低头吃了起来。

  姚澄见状满意的点头。

  早饭过后,程开颜殷勤的碗筷,却被赶了出来。

  “走吧,等你姚阿姨收拾完,咱们就出门。”

  叶圣陶坐在客厅沙发上,继续看着手上的稿件,吩咐道。

  “我们今天去看谁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程开颜好奇的问。

  “你去了就知道了,反正现在一般人是见不到他的。”

  叶圣陶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若非今天看了程开颜的这部与当前文学界潮流截然不同,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着文学界未来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品《赎罪》,他也不会想带程开颜去见见那位。

  等候到九点钟,姚澄阿姨解决完家务,换了身得体的大衣。

  程开颜三人出了门。

  “啪嗒啪嗒——”

  此时灰扑扑的天空,正下着细小的雨点子。

  雨水淅淅沥沥,砸在雨伞上发出细微的白噪音。

  出了胡同。

  被姚澄阿姨搀扶着老爷子,指着不远处的挂着灰绿色牌子的农贸市场,“开颜,你去买些水果。”

  “嗯。”

  程开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身离开,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袋子水果,是一些苹果香蕉。

  三人安静的站在雨中等车,旁边还有几个路人抱怨着雨水来得忽然。

  “滴滴!”

  雨帘之中的街道尽头,一辆蓝白色的公交车驶来。

  程开颜仰头看了看,公交电车上挂着一个数字“3”。

  三路公交车。

  起点东直门,经过东西,米市大街,东单,王府井,终点在广安门。

  从五点开始,运营到十一点,是相当繁忙的公交线路。

  程开颜扭头知会一声,“是三路。”

  “就坐三路,我们上车。”

  老爷子挥挥手,招呼道。

  “哦。”

  是去探望谁呢?

  老爷子看着情绪有些沉重的样子,程开颜按捺住心中的疑惑。

  等公交电车停车后,跟着上车。

  不管是什么时候,雨天的公交总是湿漉漉的,伴随着封闭的车窗气味不太好闻,一股雨水浸润后的异味格外明显。

  好在十五分钟后,程开颜三人在东单下车。

  不行几分钟后,看到了一片古典的建筑。

  清漆绿瓦,灰砖白墙。

  院门旁边贴着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北京协和医院。

  “协和?我们来看望病人啊。”

  程开颜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刚才要买水果呢。

  “嗯,我们进去吧。”

  叶圣陶老爷子抬头看向远处,走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进入医院大厅,找到一名小护士。

  老爷子温声道:“小同志,能不能带我们去四零七病房。”

  “四零七?”

  “不好意思老爷爷,四零七病房这位病人有些特殊,请问您是?”

  小护士看起来像是有些为难的抬头看过来,视线飘过跟在身后的一个年轻高大的青年男子身上,顿时小声惊呼起来:“讶!程开颜老师?!您也是来探望的吗?”

  “是啊同志,你要是做不了主的,大可去通报一声。”

  程开颜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这种地方都能被认出来?

  自己貌似没有这么出名吧?

  什么情况?

  “呵呵,上次您来我们协和来换药检查,我们医院不少人都记得您呢,帅气的大作家,还是前线的战斗英雄嘛!”

  小护士仰头,笑得很灿烂的说:“我替你去问一声吧,不过不一定能进去。”

  “谢谢你,同志。”

  程开颜了然、道谢,小护士挥挥手示意跟上。

  一旁的老爷子和姚澄阿姨两人脸色奇怪。

  “噗嗤……笑死个人了,爸您咋没被认出来啊?”

  姚澄见状不禁笑出声来,扯了扯老爷子的袖子,揶揄道。

  “哼!”

  老爷子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

  众人上到四楼特护病房。

  在四零七房门停下脚步,护士进屋询问,三人在外等候。

  小护士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安静躺着休息的老者,柔声问道:

  “程开颜同志和一位老先生还有一位女同志,一起来看您来了,您要不要见见?”

  “程开颜……还有一位老先生?”

  老者睁开眼睛听见这话,浑浊的眼球明亮清晰了几分,吩咐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知道了。”

  护士俯身给老者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开。

  出了房门,她冲程开颜三人挥挥手示意可以进去了。

  叶圣陶老先生走在前面,姚澄与程开颜紧随其后。

  会是谁呢?

  程开颜一边想着,一边目光看着前方。

  房门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安静的躺在病床上,鼻间带着氧气管,心率监测设备在一边闪烁着光。

  “茅老?!”

  程开颜看清面前老人的脸庞,陡然心中一惊。

  惊讶,错愕还有一股难言的哀伤。

  作为新中国文学道路上避不开的人物,他还记得历史课本上这位的生平以及出生与死亡。

  1981年3月27日。

  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

  “怎么?小程同志看到老头子我这样模样很惊讶?”

  病床上茅老笑了笑,一副洒脱淡然的模样。

  事实上他已经知道自己要不成了,故而在送到医院后,连忙安排了稿费捐赠,设立文学奖项的事情。

  “……去年颁奖典礼上,您看着身体精神都挺好的,怎么忽然……”

  程开颜摇摇头,声音有些干涩的问道。

  他与茅老不过是一面之缘,只是在去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奖上,有过合作,茅老颁奖,他来唱名。

  但看到茅老这幅病入膏肓的模样,再平静的心境,也难免掀起些许波澜与伤感。

  “八十有五了,到了这个年纪,身体情况很难稳定。”

  茅老摇摇头,笑道。

  程开颜与姚澄二人相视一眼,沉默了。

  两人都想到了自家老爷子的身体以及年龄。

  “是啊。”

  一旁的叶圣陶老爷子也不禁叹了口气,不过想起来的目的,他摆摆手道:“好了,不聊这种事情了,我这次来就是让你见见程开颜。”

  “他?”

  茅老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程开颜,这个年轻人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

  少年意气风发,风姿清朗,才学人品出众。

  老实说要是没有老友叶圣陶,他说不定会收下这个学生。

  “对,最近我们家开颜构思了一篇相当优秀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我看了后认为很大概率成为我国文学正式接轨国际文**流的作品,隐隐有现代主义文学名家水准。”

  “现代主义文学?名家水准?真的假的?”

  茅老愣了愣,连忙扭头惊讶的看向老友,只见他面色严肃认真,没有半点说假的意外。

  渐渐地,茅老心中有了一丝丝信服。

  老友叶圣陶不可能骗自己,更何况是自己现在这种情况?

  病房安静片刻后,茅老笑道:“所以老叶你专门来我面前炫耀的是吧?我倒要看看你的学生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出来,让我看看吧?”

  说完,老人家试图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结果刚抬起几厘米高度,就无力的向下重重的摔去。

  “哎!”

  程开颜手疾眼快,连忙搀扶着让茅老坐了起来,然后又从隔壁病床拿了个枕头,塞到后背让他舒服的靠着。

  “谢谢你,小程同志。”

  茅老有些虚弱的喘着气,感谢道。

  “您叫我开颜就好了。”

  程开颜摇摇头温声道。

  “开颜,把你这个还没完成的作品让我看看怎么样?论及文学,你老师的水平虽然高,但是还是略逊色我一筹的。”

  茅老扫了眼一旁的叶圣陶揶揄道。

  “好你个老家伙!”

  叶圣陶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眼中却是带着笑意,打开公文包取出稿件,递了过去,“还看得清吧?”

  “放心。”

  茅老接过来,戴好眼镜翻看起来,神情逐渐严肃认真起来。

  半小时后,他粗略的翻了一遍后,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眼睛,缓缓开口说道:“的确与国内主流文学不同,也和那些尝试现代主义文学,意识流的那些作家不同。

  他们作品难免有些生涩,但这部作品的给我的感觉是流畅自然。

  尤其是对有限主观视角,不可靠叙事的极致运用,展现意识如何扭曲现实。”

  茅老抬头看向程开颜,眼睛格外明亮,好奇的问道:“你心里已经构思好了整个故事吧?”

  “差不多。”

  程开颜笑了笑。

  “看来你还是少了一些自信,继续努力吧,多想多看多写。”

  茅老整理着稿件,鼓励道:“你这部作品的背景是民国,我以前也写了很多这个时代的作品。”

  “我听说过您的《子夜》。”

  程开颜接话道。

  “什么?你只是听说过?!”

  茅老愣了愣,没好气的说道:“你小子回去给我好好看几遍!《子夜》肯定对你写民国背景的《赎罪》有好处。”

  “是是是。”

  程开颜尴尬的点了点头,他还真没看过《子夜》。

  “哈哈哈!”

  紧接着叶老爷子和姚澄阿姨二人便大笑起来,冲淡了病房里郁郁的气氛。

  “呼……”

  茅老靠着身后柔软的枕头,看了看病床前的三人,长长舒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被雨水笼罩的印花窗户与窗外湿漉漉的天色,心中暗暗叹息道:

  “不过这篇扎根现代主义文学,即将走出国门的佳作,我估计是看不到了啊……”

  四人聊了一会儿,茅老也自觉休息够了,便挥挥手道:“开颜你和姚澄出去转转吧,我跟老叶聊聊。”

  “好的,茅老。”

  二人点点头,知道这对老朋友有话要说,连忙起身离开病房。

  病房走廊上。

  姚澄阿姨笑道:“茅老还真看重你啊开颜,我看他老人家都想把你收了当学生。”

  “茅老这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

  程开颜摇摇头,冷静道。

  “行行行。”

  姚澄阿姨失笑一声,“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买菜做饭?你跟老爷子一会儿回来吃午饭知道了吗?看着点老爷子。”

  “放心吧,姚姨,少一根汗毛,提头来见。”

  程开颜郑重点头。

  “那我走了。”

  “路上注意安全。”

  ……

  姚澄阿姨回家做饭去了,程开颜坐了会儿,然后凑在病房门前看了看,发现两个老人家还在聊。

  “随便转转吧,十一点再回来。”

  程开颜抬起手腕,现在已经十点十五了。

  起身沿着走廊,欣赏起这座王府改造而来的北京协和医院。

  经过美国设计师改造后的王府,既有东方的大气,又有西方的典雅。

  特别是在雨中,很有意境。

  程开颜四处转了转,不知不觉转到了医院大厅来。

  临近中午,医院的人还是那么多。

  转着转着,陡然两道熟悉的身影闯进他的眼中。

  “小鹤还有小鲤鱼?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程开颜定睛一看,赫然是在福利院那对身世凄苦的姐妹俩。

  两姐妹身边还有两个成年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正激动拉着医生的手臂,说着什么。

  程开颜皱着眉,走了过去。

  ……

  小鲤牵着妹妹的手,静静的站在养母身边,默默等待着两人交谈的结果。

  是治还是不治。

  这个将要决定妹妹一生的抉择,即将在她面前揭晓。

  自年前妹妹在医院接受检查,发现病情恶化后,小鲤心中就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来。

  多少个夜里,她梦到妹妹双目失明,患上皮肤癌,悄无声息的在角落里离开人世,然后深夜惊醒,无尽的孤独与伤痛如潮水般冲击着自己。

  “姐姐……我好怕。”

  今年八岁的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抱着姐姐的腿,惨白的小脸浮着不健康的潮红与疲倦,眼眶微红,水灵灵的粉色大眼映着水光,好似下一秒就要抽噎起来。

  “小鹤别怕,姐姐在呢,别怕别怕姐姐在。”

  衣着单薄怕生的少女听见妹妹颤抖的嗓音,心中针扎一般的痛,蹲下来紧紧将妹妹抱在怀里。

  小鲤压下心中的不安与紧张,努力将声音放轻放柔安慰起来。

  两姐妹抱在一起,心中情绪安稳了些许。

  耳边传来养母与医生谈话。

  “黄主任,请问像这样病究竟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白化病是典型的基因病,基因是不可逆的,目前没有治愈的可能,但可以通过科学管理改善生活质量并预防并发症。”

  就目前而言许鹤的视力已经出现了大幅度的下滑,最好是佩戴100%防UV的琥珀色镜片,降低光敏感。

  如皮肤接触太阳,立刻冷敷并外用1%氢化可的松乳膏,并每隔一个月到医院检查,

  不管是视力还是皮肤,一定要严格避光,并定期补充维生素D。

  这个还算容易,只要严格遵循医嘱,白化病人的寿命和正常人无异。”

  “同志?定制的防UV镜片需要多少钱?”

  “这个国内暂时没有这种镀膜工艺,需要从国外进口,价格十分昂贵,大概在四百元左右。”

  “四百……这。”

  中年妇女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下来,拉着医生的手也无力的垂落。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单职工家庭支出得起的。

  “国内的镜片现在只能勉强做到60%的阻隔率,但防护效果很差,价格大概在四十元左右,但需要定期更换,毕竟视力在降低。”

  医生怜悯的看了眼不远处的小姑娘,声音平静的说道。

  这还是视力方面的支出,还有……一个巨大的问题是这个小姑娘的出血时间要普通人要长。

  初步猜测可能是白化病Hermansky-Pudlak综合征导致的血小板储存池缺陷。

  “呜呜……我不治了,姐姐我不治了!让,让我到小黑屋去吧……”

  “呜呜呜……”

  听见谈话的小姑娘瘪着嘴,豆大的泪水滚落,惨白的小手紧紧抱着姐姐的脖子,嘴巴凑到姐姐耳朵边,断断续续的抽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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