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师推开那扇刷着半截绿油漆的木门,办公室不大,靠墙放着两张旧办公桌,墙上贴着“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宣传画。

  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位穿着素色碎花“的确良”衬衫、藏蓝色涤卡裤子的女同志,烫着这年头最时髦的卷发,一看着有人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愠怒。

  “是她不?小博,是这兔崽子推的你不?”

  女人问自己身边一个和江年年差不多高的男孩,男孩鼻子和膝盖上贴着醒目的白胶布,一看就是处理过的,这会儿眼睛也红红的,显然哭过。

  “小博妈妈!小博妈妈!”另一旁的男老师赶紧把女人给拉住,“咱们有话好好说,小孩子之间生气很正常,不要有情绪。”

  “我还不能有情绪?”

  小博妈妈满脸愠怒,卷发也一跳一跳的,“我们家孩子这才上了几天幼儿园,就伤成这样,我倒要问问了,你们这些家长都是怎么教孩子的”

  “.我先介绍一下吧。”

  于老师看气氛剑拔弩张,赶紧跳出来打个岔,语气带着正式感,“这位是小博的妈妈。”

  “小博妈妈,这位就是对方孩子江年年的父亲。”

  “我说这位同志!”

  林同志的声音又急又冲,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目光跟刀子似得剐过江弦,最后钉在缩在江弦身后的江年年身上。

  “你们在家里都怎么教孩子的?怎么管你家闺女的!来,你自己看看,你看看你家闺女把我们小博摔成啥样了?鼻子蹭破皮了,膝盖也秃噜了!这要是有个好歹,磕到后脑勺,那可咋整?啊?这幼儿园是学文化、讲文明的地方,咋能动手打人呢?一点规矩都没有!”

  办公室里空气一下子绷紧了。

  于老师站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写满了为难。

  江弦笑了笑,没有被对方连珠炮似的责问吓住,也没有立刻高声辩解,先是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平和但清晰,总的来说不卑不亢:

  “这位女同志,你好,是,我家年年推了小博,让他受了伤,这事儿呢,确实是我们家年年不对,我是她爸,孩子犯了错,我们做家长的有责任,在这儿呢,先给你和这位小博小朋友赔个不是。”

  江弦不是难缠的人,这件事儿从客观角度来看,江年年确实有错,再怎么样也不能动手,这也就多亏是蹭破点皮,要是伤着哪里,那责任可就大了。

  所以给人家道个歉也是应该的,说的话呢,很实在,没啥花哨的词儿,也没有推脱责任的意思。

  说完,江弦轻轻把躲在自己腿后的江年年往前带了带,自己则半弯下腰,这年头蹲下来平视孩子的动作很少见,弯下腰是更常见的姿态。

  江弦对着这个叫小博的男孩,声音放得更缓了些:

  “小博小朋友,对不住啊,是江年年推了你,让你受苦了,疼坏了吧?叔叔替她给你道歉,回家让你妈给你煮个鸡蛋滚滚,好得快。”

  小男孩看着江弦温和的眼睛,听着这实在的关切,抽了抽鼻子,没说话。

  “但是呢,咱们话又说回来了。”

  江弦道完歉,又峰回路转的来了一句,“小朋友在幼儿园里要和别的小朋友和谐相处,大家要一起交朋友,我听老师说,你占着滑梯不给其他的小朋友玩,这么做对么?肯定是不对的是吧,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一旁的小博妈妈一开始见江弦认错赔礼态度还算端正,脸上的怒气稍缓,又听见江弦教训起她家孩子,语气立马又变的硬邦邦的: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哪有你这样式儿的,道歉就道歉呗,还数落我们家孩子干嘛?这算怎么回事儿?

  再说了,光嘴上说个对不起顶啥用?你看看我们孩子这伤,看着就揪心!你们当爹妈的平时咋教育的?一个女娃子,劲儿倒不小,这么野,以后可咋办?”

  江弦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没有闪躲,也没有丝毫挑衅,保持着一种沉稳的气度,倒也没有直接反驳对方关于“教育”的指责,而是用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

  “这位女同志,是,赔礼道歉是应该的,是我们理亏,我听于老师说了个大概,我们家年年动手推人,这行为绝对是错的,没跑儿,回家我肯定好好教育她。

  不过呢,事儿是这么起的头:孩子们玩那个滑梯,小博在上面玩得久了点,没下来,不让其他小朋友玩,几个小闺女急得都哭了。

  年年这孩子看不过眼,就冲动了,用了最不该用的法子去‘出头’,当然,甭管前头咋样,推人让小博受了伤,这责任我们担着。

  但是小博就没有错么?不见得吧,咱们双方家长都得教育。”

  于老师在旁边儿听得微微点头。

  人江年年的父亲,这话说的真好,既认了错、担了责,又不着痕迹地把冲突的背景点明了,让小博妈妈知道事情不是单方面的“打人”,而且语气平实,也没有指责谁,只是把于老师说的复述了一遍,没有火上浇油。

  于老师不禁好奇,这位年年爸爸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说话这么有水平,看这气度,怎么也得是个领导干部。

  小博妈妈显然也听出儿子可能也有点理亏,但护犊心切,立刻提高了嗓门:

  “小孩子玩滑梯抢一抢,那不常有的事儿?老师是干啥的?自然会管!再咋地也不能动手啊!你看看这伤!”她指着儿子膝盖上的胶布。”

  “您说的是,动手推人,甭管啥理由,都是大错特错。”

  江弦再次明确承认这一点,然后话锋一转,落到最实际的问题上,“小博这伤,我们很上心。您看眼下需要咋办?是去卫生院瞧瞧,还是需要买点红药水、紫药水啥的?该花的钱,我们一分不落。

  要是觉得孩子受了惊吓,需要买点麦乳精、鸡蛋糕啥的补补,只要在理儿,我们也认,您看这么办成不成?”

  于老师又忍不住感叹人年年爸爸有水平,态度始终是解决问题,主动提出承担所有看得见的花费,语气虽然平和,但没商量余地,透着一股子担当和实在劲儿。

  另一边,习惯了扯皮吵架的小博妈妈,听着江弦这话,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对方认错快,认罚也痛快,与此同时,还点出了自己儿子也有点不是,这就显得,她如果再叉着腰骂街,就有点不太占理。

  低头看了看儿子膝盖上那点蹭破皮的小伤,这伤也就是再不送去医院伤口就自己愈合了的程度,在这年代,小孩儿身上磕磕碰碰的都很常见,也不太至于当回事儿。

  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想着人家说的话,总觉得自己一拳拳打在棉花上似得,吵又吵不起来,理也站不住,心里的火气很快像泄了气的皮球。

  她撇撇嘴,语气缓和了不少:

  “哼!药费肯定得你们出!孩子这罪不能白受!.于老师也说就蹭破点油皮,医务室也抹了红药水了,卫生院就不去了,费那劲,不过丑话说前头,要是回家发现哪儿不得劲,我还得找你们!这药费”

  “这样吧。”

  江弦听出小博妈妈话里的意思,很痛快的从怀里掏出钱包,“于老师,麻烦您看看医务室用了啥药?钱我现在就给您,或者直接给这位女同志,要是不够,您言语一声。”

  “哎呀,没花什么钱。”

  于老师见情况得到解决,长舒一口气:“年年爸爸,您是个明白人,处理得妥当,药费就几毛钱的红药水钱,算了吧,园里担了,您就告诉年年,有事找老师,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似得。”

  “好嘞。”

  眼看着一场矛盾得到化解,一切即将落幕之际,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哪个不开眼的欺负我儿子?”

  戴军夹着皮包,风尘仆仆推门进来,满脸不客气的扫一眼屋内,赶紧跑到自己儿子旁边儿,上下检查一遍。

  “怎么样啊?伤着哪了?用不用去医院?”

  小博妈妈看着自己爱人过来,刚被压下去的怨气又化作委屈,声音一下儿就有了哭腔,“你还知道来?你就知道钱,天天忙着赚钱,儿子被人欺负了你也不管,我一个女的,还得我来跟人家说理。”

  “哎呀,我这不是有生意上的事儿么,走不开,那边儿事情一了我立马就过来了。”戴军解释一嘴。

  “那个,是小博爸爸吧。”

  于老师见小博爸爸过来,生怕刚处理掉的事情又起什么纷争,“事情是这样,对方家长呢,也道过歉了,也没推卸责任,小博没伤着哪儿,小孩子之间生点气都很正常,我看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算了?怎么算了?”

  戴军没好气儿的站起身,“家长在哪儿呢?”

  “咳咳。”

  闻言,江弦从其余几名老师的身后站了出来,“是戴老板吧,好久不见。”

  “就你啊嗯?”

  戴军看着江弦,脸上的愠怒顿时散了小半,换上一副见着亲爹似得喜悦:

  “江江弦同志?”

  “哎呀,您、您怎么在这儿啊?”

  “哎呀,我前段时间一直想拜访您,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在这儿碰见了。”

  于老师懵了。

  谁?

  合着你们两家认识?

  小博妈妈也懵了。

  她可完全没预料到,闹了半天,对方家长似乎还和自己爱人很熟。

  而且看样子,这好像是个自己爱人惹不起的角色。

  她忍不住有些担忧。

  虽然嘴上记恨丈夫只顾着事业不顾着家庭,但她心里其实很清楚,丈夫做生意不容易,自己帮不着他什么,那就尽量不要给丈夫的事业拖后腿。

  今天要是因为她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那可有的后悔了。

  “哎呀,这、这是您孩子啊。”

  戴军这会儿脸上已经全无什么愠怒之色了,那表情说是谄媚都不为过,“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么,都是一家人,说啥两家话。”

  戴军说着看向江年年,手往怀里伸,“没事儿啊,小朋友,没事儿,戴叔叔不知道是你,今天这事儿啊,千万别往心里去,肯定是我们家这小兔崽子做的不对,我还不知道他么,特淘嗯,收着。”

  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100元人民币,这是今年刚发行的第四套人民币,背面是井冈山主峰图,正面是四个人的头像,侧面以他的头像为固定水印。

  这一幕又看傻办公室里所有人。

  刚才不是还吆喝着闹腾,要给自家孩子出头么?

  怎么转眼就成了对方打得好了。

  除了小博妈妈,于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齐刷刷盯着江弦,心里忍不住的好奇,这江年年的爸爸,到底是何许人也?

  “戴老板,你这是干什么?”

  江弦把这钱拦了下来,“不合适。”

  “哎呀,没啥不合适的,今儿丫头受了惊吓了,我这做叔叔的心里过意不去,再说了,这钱是给孩子的,给孩子拿去买点儿零嘴吃。”

  “戴老板,这就不对了。”

  江弦坚决不要这钱,“该出钱也是我出,今天这事儿,确实是我们家孩子做得不对。”

  “江主任,此言差矣啊。”

  戴军一个劲儿的摇头,“瞧您这话说的,丫头能做错什么?肯定没什么错,绝对是我们家孩子缺管教,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合格,丫头,来,把钱收好了。”

  “.”

  办公室里一帮幼儿园的老师已经说不清心中有多震撼了。

  被打了的孩子家长,要给打了人的孩子家长道歉。

  还能这样?

  倒反天罡了简直。

  “哎呀,这位江同志啊。”

  小博妈妈很有眼力见,听出情况不对,这时候也凑了过来,温声细语,和刚才的泼妇宛若两人。

  “您别见怪,我刚才也是看着孩子这样,心里太着急了,说的话可能不合适,您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往心里去。”

  见着夫妻俩人一个掏钱一个道歉。

  江弦也是无语。

  我就想诚心诚意道个歉,怎么就那么难呢?

  唉,这就是权力么?

  难怪都说权力的滋味儿令人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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