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一大早。

  在数名文吏的热情帮助下,沈念搬到了翰林院编修厅。

  翰林学士马自强和侍讲学士申时行还特地为沈念送来了一些上好的笔墨纸砚。

  当下的编修厅,除沈念外,还坐着五位编修,分别是沈一贯、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和盛讷。

  除沈一贯与沈念是经筵日讲官外,其他人的公务重心皆是修编国史、撰写公文。

  因都在同一个院落,沈念与他们还算相熟,也知脾性。

  沈一贯略显圆滑,喜欢结势交友。

  黄凤翔、王懋德、盛讷都专心学问,日后基本是朝着史官、学官方向发展。

  公家臣出身于馆阁世家,太爷爷、爷爷、父亲皆是进士,他较为敢言,为人非常直率。

  沈念升职加薪后。

  所做的事情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是以小万历的日讲课与兼记起居注为主。

  ……

  与此同时。

  新任户部尚书殷正茂来到了京师,其刚到户部,便被张居正唤入了内阁。

  值房内。

  “下官殷正茂参见阁老!”殷正茂郑重拱手道,声音脆亮。

  张居正摆了摆手,令近旁的文吏退下,然后快步走到殷正茂面前,握紧他的手,道:“养实兄,许久未见,甚为想念,快坐!快坐!”

  同乡同年之谊,有时丝毫不弱于亲兄弟之情。

  “下官也甚是想念阁老。”

  殷正茂虽也兴奋,但非常识礼数,在内阁值房内,自然不敢直呼:叔大。

  他在张居正坐下后,才慢慢坐在他的对面。

  张居正慢慢打量起殷正茂。

  “养实兄在两广操劳多年,两鬓已然斑白,可见甚是辛苦,不过气色倒还不错,看来南京气候非常养人啊!”

  殷正茂比王国光其实只小一岁,也已年过花甲,但因常在军伍,伏案甚少,气色非常好。

  “与阁老相比,下官不算辛苦!”殷正茂客气地回答道。

  “养实兄初到京城,对京师诸多事务还不甚了解,有任何疑惑或需求,来寻我便是,另外,科道言官们可能对养实兄有所偏见,养实兄莫放心上,你乃陛下钦点,若遇委屈,陛下与内阁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听到此话,殷正茂连忙站起身来。

  他怎能不明白张居正找他谈话的真正用意。

  “阁老,下官年轻时做过一些荒唐事,自知官声不佳,然而今已年过花甲,自当爱惜羽毛。”

  “如今受陛下钦点,阁老看重,居于要职,绝不敢懈怠。”

  “下官向陛下、阁老保证,一定管好户部,在我的管辖下,若有监守自盗、贪赃枉法之事,朝廷可砍了我的脑袋!”

  此时的殷正茂,荣华富贵都已享受过,最看重的乃是名声和仕途。

  接下来努努力,没准儿还能入阁。

  他不求青史留名,但求别到了最后,晚节不保,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此刻的他。

  已预料到就任后,定然会有一群科道言官时时刻刻盯着他。

  甚至有人已将他以前的恶劣事迹写好了。

  待有了新劣迹,朝上一添加,快速总结后,递上去,业绩便有了。

  他绝不会令那些言官如愿!

  张居正听到殷正茂这番信誓旦旦的保证,心中甚是欣慰。

  他缓了缓,朝着殷正茂拱手道:“户部乃六部事务最繁重之衙门,接下来便有劳养实兄了!”

  “阁老,如此大礼,下官担不起,担不起!”殷正茂连忙躬身,非常谦虚地说道。

  片刻后。

  殷正茂昂首阔步地走出内阁,感觉浑身都充满干劲。

  皇帝钦点,阁老厚托。

  他自然要在户部干出一番成就,让那些辱骂他的人彻底闭上嘴。

  ……

  三月初五,近黄昏。

  一放衙,沈念便朝家中走去,因为他的母亲李氏来了。

  虽然沈念换了一副后世的灵魂,但因记忆都在,对这位慈母的爱并无半分减少。

  沈母来京。

  自然是要照顾已怀胎六个月的顾月儿,而沈念也能吃上一直想吃的钱塘菜。

  麻绳胡同,沈宅。

  沈念走到大门口,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

  他边朝里面走,边笑着高声道:“母亲,我在外面一闻,便知是您和刘妈来了!”

  顾月儿、小桃、阿吉三人连忙迎了出来。

  旋即。

  一个中年美妇人从屋内走了出来,笑着朝沈念道:“换衣,洗手,吃饭。”

  “哎!”沈念脆声答道。

  一旁还有一个偏矮的女妇人,乃是一直伺候沈母的刘妈,二人乃是随着杭州的一支商队而来,接下来就要住在这里了。

  “少爷好!”刘妈高兴地喊道。

  在沈念还未出生时,她已开始伺候沈母了。

  刘妈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身材瘦小、但五官很端正的少年,其双手有些脏,显然是在烧柴,他也怯生生朝着沈念喊道:“少爷好!”

  “你是?”沈念略带疑惑。

  母亲若新招一个伙计,不可能召如此年小、如此瘦弱的少年。

  沈母接话道:“他叫木生,是为娘在路上捡来的,他的故事比较复杂,稍后为娘告诉你。”

  “好。”沈念朝着木生点头笑了笑,然后便去换衣洗漱了。

  ……

  片刻后,前厅餐厅内。

  沈母、顾月儿、沈念三人坐在一起,吃喝说笑起来。

  不多时,沈母讲到了木生的来历。

  昨日午后,沈母在城郊遇到了因饥渴过度,倒在马车前的木生,沈母命人给了他一些食物和水后,谈话间,后者讲述起了他的遭遇。

  木生,全名李木生,辽东人,十一岁,因去年辽东洪涝,年底父母双亡,便去投靠在当地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十三岁姐姐玉润,哪曾想发现姐姐刚被卖往京师。

  他跟着流民队伍,一路乞讨,历经数月来到京师,但因是乞讨的流民,根本不被允许进入城内。

  沈母是个热心肠,见不得别人受罪。

  在钱塘县,她便经常施粥送衣,乃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活菩萨。

  此事,她遇到了,便想管一管,看沈念能不能帮其找到姐姐。

  遇到此类不平之事,沈念自然要出手帮一帮。

  这个世道,底层百姓,命如草芥,过得实在是悲惨。

  ……

  饭毕。

  沈念将木生叫到面前。

  沈母、顾月儿、刘妈、阿吉、小桃都在一旁。

  “木生,你姐姐玉润的长相如何?可认识字?有才艺吗?”

  “我……姐姐就是因长得好看才被选上做丫鬟的,她……她本不识字,但主家不仅教她识字,还……还教她弹琴、吹箫、画画呢!”

  听到这个回答。

  沈念微微皱眉,又问道:“是不是七八岁便被选上,然后鲜有机会能回家?”

  “嗯嗯。”木生点了点头。

  沈念想了想,道:“木生,你能否准确说出你姐姐的相貌特征?”

  “应该……应该能。”

  “好,你稍后向阿吉将你姐姐的样子描述下来,阿吉擅画,将其画出来,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找到姐姐!”

  “谢谢少爷了!”木生跪在地上,便朝着沈念磕头。

  沈念看向阿吉,阿吉立即会意,迅速将其扶起身。

  沈念又问道:“你说你随着城外流民来到京师,城外大概有多少流民?”

  “一两千人是有的,大多数都是辽东的。”木生回答道。

  沈念面带疑惑。

  去年,辽东上半年遇旱灾,下半年遇洪涝,造成流民无数,虽然朝廷拨银赈济,但明显不够。

  有流民他能理解。

  但有一两千流民聚在京郊,竟无人上报,似乎内阁根本就不知道。

  这就有些奇怪了。

  很快,沈念就想明白了。

  定然是五城兵马司担心流民闹事,便用暴力手段将他们不断驱散驱远,且对上少报了人数。

  若报个七八十人,根本就惊动不到内阁,也无官员会上奏疏说此事。

  “阿吉,你与木生一起去画画像吧,然后好好休息,明日将画给我就行。”

  待二人出门后。

  沈念长叹一口气,朝着沈母道:“木生的姐姐应是被当作瘦马来养了!”

  广陵蓄姬妾之家,俗称养瘦马,即取别人家的女儿鞠育之。

  一般情况下,都是选取或哄骗穷人家七八岁的女儿,将其收养或当作丫鬟。

  相貌上等、聪明俊秀者,养家就教她琴棋书画、梳妆打扮,还会依照《如意君传》(即春宫图),教她枕上风情。

  相貌中等者,就教她算术账目,做生意之道,客人娶去,可让其当掌柜。

  相貌下等者,就让她学习女工针线、上灶烹调、摆果品之类的技艺。

  这些被分类培养出来的“瘦马”,这辈子的定位就是去做富贵人家的妾婢。

  当下,之所以瘦马生意火爆。

  主要是因士大夫、商人纳妾之风盛行。

  很多读书人登科及第之后,便会纳妾,并将其当作一种身份的象征,

  此风,已成当下时尚。

  瘦马,以扬州最好。

  除样貌技艺上成外,还因扬州瘦马从小就被灌输“自安卑贱,曲事主母”的观念,不会造成家庭内部矛盾,抢主母之权。

  次之,则是清源、南京、姑苏、荆州、建阳,皆被称为国色之乡。

  至于燕赵之地的女子,京师富贵者则大多不喜,甚至有人称她们有五不善,分别是:馋、懒、刁、淫、拙。(勿喷,非吾言,下有典)

  刚才沈念问样貌,问技艺,就是为了确定他姐姐是否被当作了瘦马。

  这个黑色行业,非常暴利。

  对于相貌上成者,养家给四五两银子就能将生家打发,后者根本没有选择权,然卖到客家,却能卖四五百两。

  沈母自然知“瘦马”是何意。

  “木生的姐姐可能去年年底便被送到了京师,还能找到救出来吗?”

  一旦被卖掉,就不一定在京师了。

  甚至还会改掉名姓,找起来,如大海捞针,非常困难。

  沈念想了想,道:“依照她的年龄,可能还未被卖掉,若没卖掉,便好找一些,接下来,我想办法。”

  她才不过十三岁,外加年底被卖到京师,才短短三个月。

  极有可能还在某个地方“培养”中。

  要知——

  当下的瘦马行业,竞争非常激烈,尤其是京师,要求甚高。

  要是不能弹几首名曲,背诵几篇文章诗词,还真卖不出价格。

  扬州瘦马名气较大,但数量稀缺。

  便有一些商人从别地找来女子,然后花上半年左右的时间,快速培养,冒充扬州瘦马去卖。

  木生的姐姐可能就是正在“培养”中的一个。

  如果沈念能打听到她的下落,将其救回来的几率也就大了。

  沈念想了想,问还不能乱问。

  一旦打草惊蛇,人可能就会被送到别的地方。

  突然,他想到了好这一口的外戚武清伯,但立马又摇了摇头。

  依照武清伯的财力,定然是买家而不可能是卖家,另外,他肯定会买纯粹的扬州瘦马,而非这种速成类型的。

  沈念认真思索一番,觉得最有可能了解做这类生意之人的人,定是厂卫。

  京师见不得光的买卖,都瞒不住他们。

  厂卫的老祖宗冯保,应该不会参与这种买卖,因为他手里有更多比这种还暴利的买卖,且他喜欢文雅风流,对无品之事也嗤之以鼻。

  很快,沈念便想到了一个询问的合适人选。

  ……

  随即,众人便分别去休息了。

  沈念这套宅院虽是一进院,但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共六间外加耳房、倒座房,再有四五个人住进来,也完全够住。

  卧室内。

  顾月儿靠在沈念的怀里,道:“木生的姐姐真是太可怜了,那些穷人家被骗被卖的女儿真是太可怜了!”

  沈念点了点头。

  “世风败坏,唯钱至上!我若发现与木生的姐姐有相同境遇的可怜人,便一起救了!”

  ……

  注1:“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春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出处为明·王士性的《广志绎》。

  注2:“古称燕赵多佳人,今殊不尔。燕无论已,山右虽纤白足小,无奈其犷性何。大同妇女姝丽而多恋土重迁,盖犹然京师之习也。此外则清源、金陵、姑苏、临安、荆州及吾闽之建阳、兴化,皆擅国色之乡,而瑕瑜不掩,要在人之所遇而已。”出处为《明代笔记小说大观·卷之八·人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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