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午后。

  北镇抚司诏狱。

  罪官刘台被两名锦衣卫押到了刑讯牢房。

  此刻的刘台。

  头发枯槁凌乱,面色苍白如纸,脸颊处红肿未消。

  他坐在冰凉的条凳上,望向前方的三把大椅和站于两侧长桌后的四名刑名书吏。

  黯淡的眸子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再审,意味着可能有转机。

  三把大椅,四名刑名书吏,意味着将不是锦衣卫千户周海独审,且等级必然有所提高。

  若有三法司官员参与,他便能说更多的话,供词便能被更多官员看到。

  他不怕审,就怕挨耳光。

  他相信,只要嘴足够硬。

  咬死了“忠臣不私,君父大义远高于荐举私恩”的死谏初衷,便能站在君臣大义的至高点上,证明自己无罪。

  他心情激动。

  整理了一番衣衫与凌乱的长发,鼓足劲坐直身体。

  他感觉,或许今日扛过去,大明第二直臣的名号就归他了。

  言官是皇权的延伸。

  待小皇帝亲政后,即使不喜他,也会重新起复他,因为此乃仁君所为,也有助于制衡内阁之权。

  另外,言官们也需要他这样一个“直臣表率”来争夺更多的谏言权。

  他甚至计算过。

  自己可能在张居正身死后才能被起复。

  但张居正比他大十四岁,他有充足的时间等待。

  用如今这番凄惨遭遇,换取一生直名甚至千古流芳,外加后半生的衣食无忧,他觉得非常值得。

  就在这时。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锦衣卫千户周海,翰林检讨沈念,三人走了进来。

  曹威坐于中,周海与沈念分坐左右。

  依照常例,居中者为主审官,左右两侧者为陪审官。

  刘台面带疑惑。

  他对曹威与周海任审官不意外。

  但对这个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翰林检讨沈念坐在副审官的位置上颇感意外。

  对方不过是个从七品,且还是他要弹劾之人。

  有何资格陪审?

  刘台虽与沈念同年,但打心里厌烦沈念。

  当年,他是隆庆五年辛未科二甲第四名,相当于全国第七名。

  沈念不过是三甲一百零三名。

  但是,沈念通过入馆考试成为一名庶吉士,而后又进入了翰林院。

  他也不算太差。

  先任刑部主事,后以御史之职巡按辽东。

  但今年沈念名声大振。

  不但兼记起居注,还成为了日讲官,俨然是被朝廷当作未来储相来培养。

  刘台知晓沈念家中有钱,并知他是靠着钱遍访名师,才考中进士。

  便推断出沈念能有这番成就定然是贿赂了张居正,故而他称沈念乃张居正亲信,兼记起居注,实为监听君上。

  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做御史的,弹劾官员不用找证据,言之成理即可。

  刘台抬起头,看向曹威。

  “曹指挥,诏狱问案,被我弹劾之人难道不该回避吗?”

  曹威站起身,朝一旁拱手,道:“陛下口谕,命沈检讨以陪审官之名,再次审你,有异议?”

  在其话落的瞬间。

  那名掌心结茧、手指如小擀面杖,这两日扇了刘台不下十记耳光的锦衣卫站在了他的旁边。

  刘台将身子矮了矮,不再说话。

  诏狱,所有规矩都是皇帝说了算,根本不走三法司那一套。

  他无处讲理。

  此刻。

  审讯牢房的隔壁屋,小万历端坐于大椅之上。

  一旁站着冯保,负责今日起居注的翰林修撰王家屏,还有数名宦官与锦衣卫。

  小万历甚是兴奋。

  他的后面没有了李太后的咳嗽声,前面没有了张居正那张严肃的脸,整个人都轻松愉悦许多。

  诏狱直属皇权。

  在这里,他可以自由地发号施令,享受做皇帝的美好。

  他很期待,期待沈念会如何审问刘台,让这个讨厌的家伙露出真面目。

  冯保面带微笑,看上去甚是和蔼。

  他非常欣赏沈念这股冲劲,后者锋芒尽显,明显有意往上爬。

  但有关刘台之事,做得确实漂亮。

  不但使得小皇帝在常朝之上大展皇威,而且以后制衡言官的权力将掌握在小皇帝手中,这对他大有裨益。

  小皇帝权大,他的权便也大了。

  ……

  刑讯牢房内,沈念看向刘台。

  “子畏兄,真是好手段啊!邀名卖直,弹劾座主,想当直臣?”

  “哼!”

  刘台冷哼一声,正欲反驳沈念。

  但见一旁的扇脸锦衣卫就在旁边,不由得咽下一口吐沫。

  “沈子珩,你好歹与我是同年进士,若真是代陛下审我,便让我好好说话,若我开口便打,那我……我将一言不发!”

  沈念淡淡一笑,看向一旁的曹威。

  曹威大手一摆,那名扇脸锦衣卫便退了出去。

  这一刻,刘台轻松了许多。

  一个御史,不让说话,他几乎快要憋死了。

  他先是下巴上抬,将御史谏言时的仪态摆出来,然后才开了口。

  “《礼记》有云:为人臣者,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吾呈《恳乞圣明节收辅臣权势》疏,是为匡扶社稷,肃清朝堂奸邪。”

  “曾有海瑞备棺劾君上,一疏醒朝野。今有我刘台不阿附座主,为荡涤朝堂昏聩而谏,吾为了大明,愿肝脑涂地,生死已置之度外,怎会贪那私名小利,尔等庸人,实乃小瞧了我……”

  刘台吐沫翻飞,情绪激昂,足足讲了一刻多钟。

  他特意提到海瑞。

  不仅仅是标榜自己如海瑞一样,而且暗示海瑞批龙鳞都没被重惩,他弹劾座师更不应该被重惩。

  句句都在扬言为国不惧死,实则越怕死,越爱提不惧死。

  这套话。

  锦衣卫们早就听得耳朵里磨茧子了。

  隔壁的小万历也早已听烦。

  满朝官员都是张嘴闭嘴愿为大明天下、御前君王,肝脑涂地,牺牲自己。

  但言行合一者,寥寥。

  小万历刚懂事,他爹隆庆皇帝便告诉他:此为臣官的客气话,当不得真,但要配合着演戏,方显君之仁德。

  沈念听完后,眼眶泛红,突然起身,走到刘台面前,朝着他重重拱手。

  “子畏兄,无论你对张阁老的弹劾是否正确,然我从你的神情话语中,确实看到了一片赤诚之心。”

  “你是愿为大明献出自己的生命的,这一点,朝堂百官,莫有人能与您相提并论,愚弟甚是佩服!”

  沈念突然夸起了他,这让刘台有点猝不及防。

  他细细一思,觉得可能是沈念被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感动了。

  这一刻。

  他突然觉得沈念也没有那么讨厌。

  “此乃臣之本分,臣之本分!子珩,你还年轻,一定要像我一样保持这种操守,莫被官场的一些陈规陋习腐化!”

  此话一出。

  小万历、冯保、王家屏、曹威、周海,都看出刘台已经开始飘了,真将自己当作海瑞第二了。

  他们都在等着沈念的后招。

  “唉!”

  这时,沈念突然长叹一口气。

  “子畏兄,可惜,可惜啊!此番陛下让我前来,乃是命我训斥你一顿,另想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想到你竟然讲出一番如此大公无私的话语,陛下若知你无一丝私心,定然会轻惩,可惜,惩罚结果已经定了!”

  说罢,沈念回到一旁桌子前,将诏狱最初的定罪结果拿了出来。

  “廷杖戍边。”

  刘台看到定罪结果后,瞬间急了。

  “这……这……简直就是胡来,我的罪过怎能比傅应祯还重,定是张……张居正命人欺瞒了陛下!”

  “奸臣误国!奸臣误国啊!”刘台仰天长啸,表情极为夸张。

  他之所以有如此夸张的动作。

  乃是因今日之事,必然会经由沈念与锦衣卫之口汇禀到小皇帝的面前。

  他增加一些肢体动作,有利于上面更易理解他说话的情绪。

  这一点,刘台经验十足。

  “子珩贤弟,麻烦你速速向官家汇禀我刚才之言,我愿为大明江山赴汤蹈火,如此判罚,定是有人蒙蔽了圣听,传播了谣言!”

  沈念无奈摇头。

  “子畏兄,愚弟也想帮你,然罪已定,靠我去御前说话,我……我……人微言轻,不但无用,我也有可能被惩!”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刘台顿时急了。

  他没想到傅应祯都没有被廷杖,而他将要被廷杖。

  依照此罪名,廷杖至少也是五十。

  五十杖,即使不打死他,他日后大概率也要拄拐或坐轮车生活了。

  这是刘台所不情愿的。

  沈念缓了缓,待刘台焦躁到极点,又开口道:“子畏兄,我倒是有一法,可使得你刚才之言传到陛下面前,且陛下还能相信你。”

  “何法?”刘台焦急地问道。

  沈念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想再问子畏兄一句,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朝堂稳固,你真如刚才所言,丝毫不惧死!”

  “那是自然!”刘台挺起腰杆。

  目前死谏是他存活的护身符,他自然要将此等大义凛然的气势表现出来。

  沈念正色道:“若欲令陛下知子畏兄之诚,若让朝堂官员皆恳请陛下彻查张阁老,唯有一法,学春秋卫国大夫史鱼,以尸谏回天听!”

  “以……以尸谏……回……回天听?”刘台有些磕巴。

  沈念朗声道:“何为直臣?生以身谏,死以尸谏。”

  “若子畏兄认为自己的谏言无错,全然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不如写绝命书再次彰显上谏之诚,然后撞墙而亡,表赤诚之心!”

  “如此,朝堂百官,绝对无一人敢说你沽君卖直,沽名钓誉。另外,此事将震惊天下,陛下定然会根据子畏兄的奏疏对张阁老彻查,一旦查出问题,那将是我大明之幸,你也将死得瞑目!”

  “子畏兄,放心,待你死后,你的父母妻儿我来养,每日清明年关我必为你烧纸,并告知你朝堂之事。”

  说罢。

  沈念从一旁刑具旁拿来一把匕首,又从一旁抽来一张白纸。

  “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子畏兄为大明江山、朝政稳固而尸谏,沈念甚是倾佩,待你死去,我拼命也会将此血书送到陛下面前,并汇禀你愿为君上尸谏的诚意!”

  “大明有子畏兄,实乃大明之幸矣!”沈念深深躬身拱手。

  这一刻。

  刘台恨不得将匕首插到沈念的身上。

  他心中道:这……这……个没脑子的愣头青,我是死谏,但我……我……没想尸谏呀!

  死谏,是抱必死之心去谏,大概率都不会死;尸谏,那就死翘翘了。

  刚才,刘台将话说得太满,将自己端得太高。

  此刻,气氛已经烘托到了尸谏上,匕首也已经握在他的手里。

  屋内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放血下笔。

  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后面墙壁前,将上面悬挂的一捆草绳摘了下来。

  生怕他撞墙撞不死。

  刘台低头望了一眼匕首,然后抬头看向沈念。

  沈念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再次拱手道:“子畏兄尸谏,吾悲痛不已,定为兄长扬名,使得天下知,兄长必然流芳千古啊!”

  紧接着,刑讯牢房安静了下来。

  沈念已笃定刘台不敢尸谏。

  能尸谏的直臣,做不出抢功报喜的蠢事,更不会无凭无据诬陷沈念记录起居注是受张居正的指使,监听君上。

  约十息后。

  “砰!”

  匕首掉在了地上。

  额头上满是汗珠的刘台,说道:“我……我……我不愿尸谏,将我廷杖戍边吧!”

  说完这句话的刘台,脊梁已弯,且此生再难挺举。

  一旁,曹威与周海听得心潮澎湃。

  二人感受到了为什么总有人道:文人嘴,远胜于武人刀。

  沈念一脸真诚地将一名巧言善辩的御史捧到顶端,然后让其尸谏明志,测出了他是否沽名卖直。

  这太匪夷所思了!

  当然。

  这也缘于刘台的蠢而惜命,嘴硬骨头软,外加对上谏言全是私心。

  论斗嘴辩事。

  大明的最高战力,其实不是科道言官,而是翰林院出身的经筵日讲官。

  经筵日讲官们本就优于同期的科道言官,外加他们基本上都有实差谏职,经常翻阅奏疏,熟知祖宗故事,论据一堆一堆的,专治靠“风闻奏事”博取政绩的言官。

  接下来,就该沈念对已无法硬气起来的刘台发起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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