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寺,后院。

  从拐角处走出的不是别人。

  正是曾对沈念以“钱财、文玩、美色”行贿未遂的晋商乔文道。

  沈念没想到此人就像狗皮膏药一般,仍不死心。

  “沈检讨,真巧呀,我们又见面了!”

  乔文道面带笑容。

  沈念挥手示意顾月儿和小桃去一旁的禅房休息。

  待二人离去,他看向乔文道。

  “乔大官人,你的手段实在是拙劣不堪,用四本宋版书,就想逼着我登上你的贼船?”

  乔文道接过书摊主递过来的宋版书,挥手让其离开。

  “没想到竟让沈检讨瞧出来了,惭愧!惭愧!”

  乔文道将四册宋版书用双手举到沈念面前。

  “乔某听闻沈检讨昨日在御前日讲,赢得满堂彩,在此向沈检讨道喜了,此为贺礼,咱交个朋友,如何?”

  沈念将双手背于后方,道:“你以此等粗鄙的方式贿赂朝廷命官,应该没少吃闭门羹吧!”

  大明官员虽受贿成风。

  但也知不收陌生人之礼,不收无来由之礼。

  像乔文道这样。

  没有中间人介绍,直接堵路上,开门见山就送金银、送文玩、送女人的人,能吓坏许多人。

  万一他送完礼,反手一个举报,受贿者的仕途岂不危哉?

  今日他又给沈念设了一个类似“仙人跳”的局,这哪是交朋友,分明是在得罪人。

  乔文道自信一笑。

  “非也!我乔文道瞧上的官员,几乎都与我成了朋友。接下来,沈检讨听我细讲一番,便一定能与我成为朋友了!”

  沈念顿时来了兴趣。

  虽然乔文道这两次行贿都看似粗鄙少谋,但沈念却从直觉上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沈检讨,我们这边聊!”

  乔文道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看向前方墙角处的石桌石凳。

  与此同时。

  一名小厮将石桌石凳迅速擦拭干净,还端上了两盏茶。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只需一个眼神或手势,仆从就将所有东西都安排好了。

  当即,沈念走了过去。

  书童阿吉则站在不远处,听候沈念吩咐。

  ……

  乔文道将四本宋版书放在石桌上,看向沈念。

  “沈检讨,我乔某结交官员,向来简单粗暴,因为论勾心斗角,谁能比得上你们这些当官的!”

  “我只有三招:送钱,送美人,送名声。”

  “能抵得住钱财与美色诱惑的官员寥寥,而若抵得住,我便只好送名声了。”

  “只不过,我送的名声,不是什么好名声!”

  乔文道缓了缓,喝下一口茶。

  “当下,沈检讨深受陛下喜欢、阁老器重,距离成为正式的日讲官,只有一步之遥。”

  “日讲者,陛下之师也,沈检讨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如果我这时坏沈检讨的名声,沈检讨恐怕承受不住吧!”

  对方在威胁他。

  “今日,沈检讨看出了这四本宋版书的陷阱,明日、后日、大后日,我还有许多计策,不一定用在你身上,或许用在你父亲身上、或许用在你岳丈身上,或许……”

  “我这个人不喜欢奉承官员,因为奉承到最后,我养肥养到高位的官员却还要将我供出去挡罪!”

  “我喜欢泼脏水,一盆不够泼两盆,两盆不够泼五盆,毁掉像你这样官员实在太容易了!”

  ……

  此刻的沈念,面色冰冷,变得认真起来。

  这个乔文道简直就是个疯子!

  别的官商勾结,都是商人跪舔官员;但他却想着造官员的污点,以此为把柄控制官员。

  而沈念这类年轻官卑,未来前途无量的官员。

  正是他的目标。

  就如同穷苦人家长得好看的女儿一般,往往大概率受到欺凌。

  当下的沈念就是这样。

  无数人想着将他拉进京师官场的淤泥池子呢!

  沈念冷声道:“乔文道,你真是个疯子,你不怕我假意妥协,一旦身居高位,第一个杀掉的人就是你?”

  “哈哈,不会。”

  “沈检讨,你这样的官员我见的多了,初入仕途,年轻气盛,一身正气,一心想着致君尧舜,但最多五年,你就会明白,官场之上,唯有权钱不可辜负!”

  “今日,你与我交个朋友,我保证你仕途顺畅,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只是时间问题。待你身居高位,即使恨我,也绝对离不开我,我自有自保之法。”

  “曾经,有一位大儒比你还要刚直,当时我拿住他的把柄、威胁他时,他甚至要悬梁自尽,然后写血书举报我。”

  “但不到半个月,就开心地趴在我为她安排的姑娘怀里,一啃就是半个时辰,和发情的猴子没有什么两样!”

  “沈检讨,何必斗个鱼死网破,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要好吧!”

  听罢乔文道这番论述。

  沈念对当下黑暗的官场,理解程度又深了一层。

  乌鸦的世界里,不止白天鹅有罪,灰斑鸠都有罪。

  想在当下官场出淤泥而不染,几乎不可能。

  乔文道对付沈念,使用的乃是阳谋——你不与我结交,我便毁掉你!

  此刻的沈念,有些后悔。

  后悔当时只将乔文道当成了一个浅薄的暴发户商人,没有调查他的底细。

  从他的话语中便能听出。

  乔文道在朝中绝对有大靠山,不然不可能如此自信且对沈念之事如此了解。

  当下,朝堂的山西官员很多。

  新晋阁老张四维,户部尚书王国光,外加刚任日讲官的王家屏都是山西人。

  乔文道是一个有野心骑在官员脖子上的商人,与他结交,只会成为他的工具。

  沈念不由得感概——

  当下的官场,真是处处都是陷阱,即使你不跳,也有人将陷阱移到你的脚下。

  此刻,沈念的脑子飞快旋转着。

  告对方行贿?对方贿赂未遂,根本不算罪。

  以权势压倒对方?当下的沈念也只是官场小绵羊,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并且,他根本没有功夫一直提防着这类人。

  大明的日讲经筵官,最怕的就是名声被毁。

  有时一些空穴来风的诬陷,那都是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

  乔文道一脸自信,站起身,再次举起那四本宋版书,道:“沈检讨,接过这四本书,咱们就是朋友了!”

  沈念讨厌别人威胁他。

  他想了想,心中喃喃道:解决一个疯子,只能用疯子的方式。

  思索完毕。

  沈念也站起身,面带笑容看向乔文道,喃喃道:“《大明律》有载,以手足殴人,成伤者、笞四十。”

  “什么?”乔文道没有听清,探头问道。

  就在这时,沈念突然一拳击在乔文道的肚子上。

  砰!

  乔文道直接就躺在了地上,在其还一脸迷惘之时,沈念大步朝前,直接骑在他的腰上。

  啪!啪!啪!

  对着对方的脸颊便狂扇起来。

  一旁乔文道的小厮,愣在原地根本不敢动。

  沈念足足扇了十余个耳光子,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然后看向那小厮,瞪眼道:“愣着干什么,去报官呀!”

  那小厮连忙朝着外面奔去。

  而此刻。

  乔文道躺在地上不断哀嚎着。

  其脸颊下侧被沈念扇的青肿一片,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从商多年,还从来没有被一名官员连扇这么多耳光。

  沈念望了一眼乔文道脸上的伤痕,甚是满意。

  依照大明律: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四十,青赤肿为伤;拔发方寸以上、笞五十;若血从耳目中出、及内损吐血者、杖八十。

  笞是小木棍,杖是大木板,一般情况下,笞刑打不死人。

  沈念故意朝着乔文道的腮帮子打。

  很疼。

  但不会导致血从耳目中出,更不会导致内损吐血。

  若被笞四十,沈念还是能够接受的。

  一旁寺院的游人香客都纷纷躲得远远的。

  这时,阿吉快步走到沈念身边,一脸认真地说道:“少爷,你快跑,官差来了,我就说我打的。”

  老阿吉伺候着沈念的父亲,小阿吉伺候着沈念,二者对沈家都甚是忠诚。

  沈念顿时乐了,道:“不用。”

  这时,顾月儿和小桃从禅房里跑了出来。

  她快速奔到沈念的身边,见沈念的手掌发红,连忙道:“你的手打疼了吧,我给你揉揉!”

  地上呻吟的乔文道听到此话,气得差点儿没有背过气去。

  沈念道:“月儿,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你们三人立即回家,我今晚可能要在衙门过夜了,但明日肯定安全回家。”

  沈念的话语不容置疑。

  顾月儿点了点头,便与小桃、阿吉快速离开了。

  沈念殴打乔文道。

  并非是因气愤突然为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当有些矛盾无法解决时,不如激化矛盾。

  待官差前来抓人,此事必然会惊动翰林院、甚至内阁。

  追问原因,沈念便称对方行贿,他拒绝后,对方出言威胁,欲谋划毁其名声,故怒而出手。

  沈念殴打乔文道,最重的惩罚无外乎是:笞四十。

  但好处多多。

  其一,沈念拒绝受贿,清名可立。

  其二,打得一拳出,免得百拳来。沈念如此狂殴行贿人,以后定然会吓退诸多行贿者,使得沈念的生活安静许多。

  其三,若以后沈念或家人亲眷出现一些私德上的问题被人弹劾,只要没有十足证据,沈念就称可能是被乔文道陷害。

  一石三鸟,甚是划算。

  ……

  不多时。

  身穿北城兵马司兵服的两名一胖一瘦的官差快步走了过来。

  北城兵马司即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分支,主要负责巡街、捕盗、夜巡、抓贼等。

  曾主责京师治安。

  但当下随着东厂与锦衣卫的人增多,京师治安都交给了他们,五城兵马司多在背锅时出现。

  “谁在斗殴?”胖官差高声道。

  沈念将手举的高高的,喊道:“这里!这里!”

  那名胖官差大步走过来,先看了一眼在地上呻吟的乔文道,又看向沈念。

  “你好大的胆子,打了人竟还如此开心,走吧,跟我们去衙门!”

  沈念从怀中拿出京朝官独有的朝参牙牌,道:“二位,吾乃翰林院检讨沈念,麻烦将我们送到北镇抚司吧!”

  唰!

  胖瘦官差听到“翰林院检讨”五个字后,立即弯下腰来。

  翰林院,那是内阁的亲儿子,里面的官员皆前途无量。

  “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是……是他打你,你自卫才出手吗?”

  沈念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无须多问,将我们送到北镇抚司即可。”

  “是,是。”两名官差低头答道。

  瘦官差见乔文道身上无伤,踢了踢他,后者只得爬了起来。

  京师审讯之处有三个。

  其一,刑部,主要是民事案件。

  其二,东厂,主要是涉及宦官和公门中人。

  其三,锦衣卫北镇抚司,主要负责大案要案,但涉及翰林院官员的,一般也都在北镇抚司核查。

  北镇抚司监狱,便是传说中的诏狱。

  沈念觉得,今晚大概率要在诏狱之中度过了。

  ……

  约大半个时辰后,日近黄昏。

  沈念来到了北镇抚司。

  这时。

  一名身材壮硕、身穿四品官服的官员带着一众飞鱼服锦衣卫走了过来。

  沈念识得为首者。

  正是当下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

  正四品,主管诏狱。

  可不经刑部,直接刑讯、处决犯人。

  沈念连忙拱手,道:“下官参见曹镇抚使。”

  曹威无视几乎被打成猪头的乔文道,看向沈念,关切地问道:“沈检讨,此人怎么招惹你了?”

  沈念笑着道:“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能否拿张状纸,我将今日之情况写于纸上,依照大明律惩治就行。”

  “另外,麻烦镇抚使派人汇禀一下马学士,告知一下情况,我明日可能不能按时到衙了!”

  “好说,好说!”

  曹威道:“来人,安排个敞亮的地方,送沈检讨休息,另外将这个人也带下去。”

  沈念虽然官职不高。

  但昨日才在御前讲史显圣,陛下、阁老皆赞,锦衣卫无人不知,自然要对他特别关照一些。

  至于如何定他的罪,那自然是内阁与翰林院说了算。

  曹威绝对不会直接定刑。

  不多时,沈念便住进了牢房。

  里面还算干净,从一旁的小窗口,没准儿晚些还能看到月亮。

  八月十五,在诏狱过中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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