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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的雒阳皇宫笼罩在浮金般的光晕里,青砖宫道两侧的琉璃瓦折射着细碎光芒。

  一袭绯色官袍的武将在引路小黄门身后缓缓前行,虎贲冠上两根白色鶡尾随着步伐轻轻颤动。经过一处殿宇外时,檐角铜铃忽然叮当作响,惊得几名洒扫宫女慌忙退至宫墙根,却又忍不住偷眼打量这尊行走的“人形巨鼎”。

  这名武将抬手扶了扶被汗水浸湿的冠带,特意加宽三寸的腰封早已被浑圆腰腹撑得褶皱横生。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的体态虽有些丰满,却并非虚胖而是那种常年食肉和征战中锻炼出的健硕。

  肩宽背厚,臂壮如柱,肌肉在衣料下隐隐隆起,仿佛随时能撑破那华贵的布料,步履间也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威压,仿佛每一步都能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严格来说,这般体态的武将才更符合这个时代对于猛将的感官。

  行至永安宫门前,忽地一阵大风席卷而来,将一枚红色的圆球从树上吹落,砸在了头顶的虎贲冠上,顺势落入了他的手中。

  那竟是一枚蜜桃。

  武将抬头望去,见他头顶的青枝间缀满裹着细绒的果实,有些熟透的已透出胭脂般的红晕。

  不过他并惊动小黄门,只是悄然将蜜桃收入袖中,只余一缕淡淡的果香萦绕在手中。

  宫门处,身为虎贲中郎将的曹操虽不知殿下今日为何要他在永安宫殿门外值守,却也不会有何异议。

  只是眼见着那名健硕的武将将蜜桃藏于袖中,不由眉头紧蹙,扶着剑柄的指节骤然绷紧。

  愣神间,那名体态健硕的武将已然行至殿门外,与负责值守的曹操擦肩而过,进入了偏殿之中。

  而在正殿之中,蝉鸣声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钻入殿内,却盖不住殿中那柄八面汉剑缓缓划过青砖的刺耳声响。

  刘辩端坐于玄色漆案后,指尖在剑柄上轻轻叩击,旋即将剑收入鞘中,置于身后的剑架上,对着一旁的高望点了点头。

  “宣东中郎将董卓入殿!”

  高望尖细的嗓音刺破沉闷的空气,那道曾在刘辩幼年之时成为他夜晚梦魇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虽然细节略有差异,但现实中的董卓与他梦中相差无几。

  “臣东中郎将董卓,拜见太子殿下!“

  董卓声若洪钟,一股彪悍的凉州人气息扑面而来。

  刘辩倒也没有和董卓计较嗓门的事情,虚扶了董卓一把,让高望赐了坐席。

  “孤曾闻,永康元年,凉州羌人作乱,东中郎将以护匈奴中郎将张然明军司马身份,率部击敌,杀其首领,斩首三千级,俘虏万余人?”

  刘辩看向董卓,细细打量着这张脸。

  浓密的虬髯如铁刷般肆意生长,鼻翼微张,眼白泛黄,瞳孔如鹰隼般锐利,透着野兽般的警觉与狠厉。

  尽管身着一袭华贵的官袍,却也依旧无法掩盖董卓从骨子里透着的野性与暴戾,宛如一头刚从凉州山林中走出的猛虎。

  只是,这头猛虎就像是从山林中走出却进了虎笼似的。

  听到刘辩的询问,董卓先是挺直了腰杆,似乎是想要夸耀当年的战功,但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双手局促地在身前交握,手指不安地微微扭动,像是不知该放在何处。

  董卓僵硬地行了一礼,压低了嗓门道:“回殿下,是有此事,然彼时还有同为军司马的尹端尹伯行与臣一同击贼。”

  说话间,董卓时不时偷偷抬起头瞧着太子的神色,见太子面色平缓,才暗暗松了口气。

  董卓这头猛虎在刘辩面前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乖巧,语气之中甚至带着些许谄媚,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嗓门外,举止虽然有些生硬,但却颇合礼法,回答着刘辩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而眼见董卓如此,刘辩却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忍不住轻笑出声。

  也许未来的董大魔王的确是位令人心生畏惧的枭雄,然而此刻的董卓却像是个刚从故乡的贫穷山区调入了京城的“乡巴佬”,举止之间多局促不安。

  “孤的骁勇将军何必故作此儒雅之态?”

  刘辩打趣着董卓,令人赐了一碗蜜水和一碟果子给董卓。

  董卓见太子如此言语,却依旧不敢大意,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臣乃凉州粗鄙武夫,不识礼法,恐举止不当冲撞太子。”

  刘辩摇了摇头,相比曾经对董卓的忌惮,他反倒是对眼前呈现出反差感的董卓产生了些许喜爱之情。

  乱世就是一团火焰,他会悄然点燃每个人心中如柴薪般的野心,随着第一捆柴薪被点燃,这团名为“野心”的火焰便会越烧越旺。

  曹操是如此,董卓也是如此。

  但至少在大汉大厦将倾之前,这些人的心中何尝没有过成为一位辅弼天子中兴大汉的忠臣的梦想?

  “无妨,仲颖且宽心。”

  也不知是否是为了让董卓放松下来,刘辩斜倚在鎏金凭几上,从桌案上的果盘中取出一枚蜜桃,咬了一大口,甜蜜的汁水溅落在他的衣袖上。

  但刘辩却毫不在意,反而随着那一口甜蜜的桃肉而眼中微亮,笑道:“仲颖且尝尝,这蜜桃颇甜。”

  眼见这位大汉实际的掌权者如此姿态,董卓也明白即便这并非这位太子的真性情,也是出于让他放松下来的目的而为。

  别的且不论,单这份态度,太子殿下便远胜那司徒袁隗。

  入宫前,他在袁隗府上临时突击了一番礼仪举止,这才有了方才的守礼,然而该如何与这位少年太子相处,袁隗却没有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只是一口一个“不违臣礼”。

  在与女婿李儒商议过后,他还是接纳了李儒“礼多不怪”的建议。

  无非就是放低姿态嘛,他面对袁隗那个臭酸儒都不介意放低姿态,听他倚老卖老,仗着那点举荐之恩絮絮叨叨,更何况是这位大汉如今的掌权人呢?

  而且他对这位监国太子可是颇有好感的。

  初闻太子要亲征之时,他便和朝中官员们的反应不同。

  身为凉州人的董卓自然是崇尚武力的,因此他反倒是觉得太子胆识非凡颇有血勇。

  若是那种被人张贴檄文辱骂都不敢带兵亲征的胆怯孺子,又如何能治理好这个国家呢?

  而太子又如此礼遇,丝毫没有因为他凉州人的出身而有所鄙薄。

  听闻太子麾下的太子家令就是凉州人,如今那位家令还担任了河南尹,可见太子心胸非凡,不以籍贯取士。

  想到这里,董卓原本心中对自己并州刺史和河东太守两个职位被太子拿了的些许怨念也荡然无存了。

  说到底,并州刺史他只是遥领,只是个以表荣宠的加官罢了,并无权力干涉并州内政,真正的实权职位还是河东太守。

  可整日在河东面对那群只会说不会做的空谈文士,以及一群明明侵占了百姓土地他却抓不得甚至查不得的世家豪门,他也实在是觉得憋屈,远不如昔日担任西域戊己校尉之时自在。

  如今倒是好了,领个东中郎将职位征战沙场,又得太子如此礼遇,反倒让他更为心满意足。

  就在董卓感慨之时,一旁侍立的高望忽然出言道:“东宫外的桃树可是殿下令人从西园移植来的,还曾细心照料过,受拂君恩,此桃自然甜蜜可口。”

  “这桃树,自随着五月初那场旱灾之后,孤便无暇照料了,哪能与孤扯上关系?”刘辩摆了摆手道。

  “桃树茁壮成长为殿下遮阴,自然也当结甜果。”

  董卓闻言微微一愣,他虽是粗鄙武夫,却也不是没脑子,似乎听出了高望话中暗指之意。

  受拂君恩,其果自甜?

  见高望似笑非笑的神色,董卓的左手忽然一颤。

  从袖中取出了方才掉入他手中的蜜桃,双手捧着桃子高高举起,身躯却跪伏在地,惶恐道:“殿下恕罪,臣方才途经宫门,有一蜜桃从树上落入臣之手,臣贪图口腹之欲故而私藏。”

  刘辩拿起董卓双手捧着的蜜桃,盯着跪伏于地的董卓,数息之后笑道:“呵呵,无碍。”

  刘辩起身拍了拍董卓的肩膀,见董卓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随即亲手扶起董卓道:“区区口腹之欲罢了,况且此果随风自落,说明此果与仲颖有缘。”

  “阿望,既然东中郎将好这口腹之欲,待其出宫之时令人送十盒蜜桃随同至东中郎将府。”

  董卓见刘辩如此大度,不由顿感君恩浩荡。

  他私藏蜜桃之事看似不大,可若是依据汉律,却是偷盗宫中物件的罪责,他的前程也就毁了。

  “对了,孤遣人问询过,仲颖家中尚有老母,不知是否随同入京?”刘辩握着董卓的手,嘘寒问暖道,“母有养育之恩,仲颖日后富贵无忧,可莫要忘了老母。”

  董卓一怔,连忙道:“臣老母已在来京路上,只是老母体弱多病,每日行不过二十里。”

  刘辩轻笑着点了点头,陇西郡的绣衣使者早就探明,至少在两日前,董卓老母并未有入京的意思。

  但他也无意捅破,董卓是个聪明人,应当是知道分寸的。

  他可以因为对董卓的感官而决定重用他,信任他,但也会留下足以制衡董卓的手段。

  而董卓的老母便是这制衡他的手段。

  即便是那个残忍暴虐的董大魔王,却也依旧是个孝顺母亲的好儿子。

  当然,他也不会白白让董卓懂事,因此他对董卓言“日后富贵无忧”。

  “善,仲颖真孝子也。”刘辩拍了拍董卓的手,随后再一次看向高望,“阿望,取二十匹极品襄邑锦为仲颖老母作衣。”

  “殿下厚恩,臣无以为报,日后殿下但有所命,臣无所不从!”

  看着董卓再一次匍匐在自己面前,刘辩对他不由愈发满意。

  真是个聪明人,明白受拂他“富贵无忧”的君恩,所以日后只能为他遮阴,而非袁隗这位举主。

  否则那十个食盒之中便不会有果子了。

  “孤今日奏疏还未处置,改日孤再召见仲颖与讨逆中郎将一同为孤讲解兵事,仲颖且先归府歇息吧。”

  董卓见状,捏着手中的蜜桃谢恩告退。

  殿外烈日灼人,董卓行至宫门处,正撞见曹操按剑而立。

  “虎贲中郎将曹操,见过东中郎将。”

  董卓看着眼前之人虽姿貌短小,却也颇具气魄,回以一礼道:“不知曹虎贲有何指教?”

  曹操指尖掠过剑穗上的赤绶,见董卓手握蜜桃,淡然一笑:“指教不敢当,然某有一良言相告。”

  “请曹虎贲直言!”

  “东宫的果,结得再多也是殿下的。”曹操一手指向头顶垂于枝条上的蜜桃,另一手按剑道,“私自摘取,是要掉脑袋的。”

  “殿下赐,汝可取。”

  “殿下不赐,汝不可强取之!”

  董卓一怔,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是仰天大笑。

  有如此忠勇之能臣,殿下定然是当真爱才惜才之人。

  笑罢,董卓转过身面向东宫殿门,声若惊雷高呼道:“某董仲颖,若有违臣道,异日不得善终,死于刀箭之下!”

  不多时,高望从殿内趋步而出,看向董卓的眼神有些莫名,清了清嗓子道:“殿下言‘让董仲颖滚出皇宫去,尚未出阵便轻言生死,实在聒噪’。”

  董卓摸了摸后脑勺,憨笑道:“臣一时心血来潮,这……害,臣这粗鄙惯了,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殿下知东中郎将,奴婢亦知东中郎将。”

  高望看着董卓这貌似忠厚的模样,心里却是嘀咕着,幸好这厮应当是下不了给自己来一刀的狠心的,否则就这厮的本事,他这个太子头号心腹宦官位置恐怕都得拱手相让了。

  曹操在旁看得也是目瞪口呆,余光瞥见站在台阶上奋笔疾书的史官,心中不由暗自恼怒。

  我还指望着借你私藏蜜桃这事在殿下面前露露脸呢,合着反倒是成了你的垫脚石了?

  董卓余光瞥见曹操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禁大笑着向着宫外走去。

  看着董卓离去的健硕背影,曹操不由暗骂了声“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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