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禧觉得这案子断得草率。

  但是连着又查了一天,愣是没发现任何端倪。

  就连一贯较真的陈司直都不曾找出可疑之处。

  凌行川就像是专门为这个案子而生的凶手。

  只是他自己不承认而已。

  但有哪个凶手会承认自己是凶手呢。

  偏偏韩禧的直觉在这时候作祟,愣是愁得他翻来覆去没睡着觉。

  可办案得讲证据。

  韩禧从床上坐起来抓抓头发,反正也睡不着,他干脆点上灯,坐在桌前开始回忆整件案子的可疑之处。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他忽然想到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

  秉承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韩禧趁着半夜人少,到南苑一探究竟。

  柳寺丞所说的有条件能射杀会盟使左靖十二间房其中之一是没人的。

  南苑阁楼三层二号房。

  据千灵艺坊管事的所说,这间房当日因为窗户坏了,所以不曾开放给客人。

  韩禧等人也看过,支摘窗的一半确是松松垮垮,发出些“咯吱咯吱”的声音。

  当时也就并未多想。

  但细细一思量,又觉得不对。

  他家经商开酒楼,他对这些地方如何经营自然门儿清。

  千灵艺坊专供达官贵人消遣享乐,一早便会有婢女插花熏香,开窗通风。

  但接待客人却是临近午时。

  中间好几个时辰,修扇窗怎么着也足够了。

  而且这间房的位置很好,定然是有客人要的,他们没理由就放着不管。

  韩禧刚要端着烛台凑近窗户,后面忽然传来动静,差点吓得他掉下去。

  “谁?”

  “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韩禧既松了一口气,又同时添了两分担忧。

  “林珣,你怎么在这儿?”

  林珣从屏风后走出,“兴许咱们是一样的。”

  韩禧露出狐疑的神色,只是在黑暗中并不明显。

  听到林珣模棱两可的回答,韩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搁这儿套他话呢。

  韩禧随便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我不过是遵陈司直的命令,再核实核实案件细节罢了。”

  管他信不信,反正他不会主动交代自己的真实用意就是了。

  “陈司直是个好官。”

  “怎么?你的意思柳寺丞不是好官咯?”

  林珣闻言丝毫不恼,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和,“我并非要与你为敌。”

  韩禧盯着他,想要透过黑暗将他看穿。

  林珣只不紧不慢道:“我相信,我们都是站在公理的一边。”

  “我也觉得,这窗户有问题。”林珣随即说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兴许会盟使左靖被杀那日,这个房间是有人的。”

  “你的意思是千灵艺坊的管事说谎?”韩禧略略提高了音量,“刑部和大理寺两尊大佛架着,他还敢说谎?”

  “刑部和大理寺上头也并非就站在权力之巅了。”

  “你什么意思?”

  林珣并未正面回答,“此案涉及两国邦交,自然是越快破案越好。

  凌行川作为凶手的确最合适不过。他全家几乎都死在齐越人手里,他自己也被齐越人毁了。

  他杀左靖,完全是情有可原,想必齐越使臣就算想以为左靖的死发难,都得平添两三分心虚。”

  韩禧越听林珣的话,越是觉得周围的一切在微弱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毛骨悚然。

  按照他的意思,凌行川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那真正的凶手是谁?为什么非得要保全他?”

  “谁知道呢?兴许是为了情义,兴许是为了颜面,兴许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

  韩禧听着林珣的话,只觉得他好像知道凶手是谁。

  但现在更令韩禧困惑是,倘若朝廷真是拉凌行川出来顶罪。

  他要不要管?

  林珣告诉他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韩禧至少可以确定林珣没安什么好心。

  没准儿是想让他去当那个出头鸟。

  最难受的是,他如果不管,兴许凌行川真会被冤枉入狱。

  凌行川的罪名罚起来恐怕不是“赐死”二字就能善了的。

  “你虽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韩禧不想落入林珣的圈套,因而即便他的直觉已经信了他七八分,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不过林珣明显已经摸透了他的想法,“没有证据咱们可以合作找到证据,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强权枉顾性命。”

  韩禧闻言心里十分动摇。

  人都道官商勾结。

  他却最是讨厌仗势欺人的狗官。

  更讨厌强权之下草菅人命,毫无正义和公平可言。

  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当官。

  韩禧决定先不去想后面的事,好歹知道真相再说。

  “你到底知道什么?”韩禧质问林珣。

  对方一直将他当猴耍的态度已经惹恼了他。

  “我并不知道什么。”林珣不紧不慢道,“我只是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证据。”

  韩禧嗤笑,“但愿真如你所说。不过我们俩就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林珣似乎早料到了韩禧的拒绝,丝毫不阻拦地任由韩禧离开。

  待韩禧走后,他静静站在一片黑暗中。

  为了自己的江山和地位,不惜牺牲无辜者的性命。

  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皇帝呢?

  …

  另一边,苏棠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齐越使臣遇刺之后,萧景榕忙得脚不沾地,但好歹没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她也怕两国就此开战,但萧景榕表示不用忧心。

  苏棠万万没想到这事儿竟然还可能跟小寿王有联系。

  “儿臣亲自去找小皇叔,王府门口的侍卫只说小皇叔出门游山玩水,不在家。

  问他几时回,又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他们不知道主人家的行踪本是常事。

  因而儿臣略微逼问两句,他们就慌了神,总觉得不太对劲。”

  萧韶鄞作为皇子,从崇文阁那边就可直接出宫,相对没那么多限制,只要按时回来就行。

  小寿王出门不跟她打声招呼本来就够奇怪了,这会子萧韶鄞又看出些不对,更叫苏棠担心。

  时间太过巧合。

  他刚好在齐越使臣被杀这档口消失不见,万一真有什么关联就糟了。

  她差点忘了,小寿王身边还有诸如沈周一类的存在。

  即便萧景榕已经让沈周离开。

  但不代表背后的人不会继续捣鬼。

  “如何?我没骗你吧?”

  林珣回到家中,坐在凳子上的女子迎上来,递上一杯清茶。

  林珣不动声色地将茶放在桌上,“这件案子朝廷会找人顶罪并不稀奇,兴许你只是侥幸猜对罢了。”

  “倘若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替谁顶罪呢?”女子气定神闲地看着林珣,一副胸有成竹之态。

  林珣微微眯眼,他虽有意引导韩禧深入调查,实则他其实也并不知道朝廷要护着的人是谁。

  尽管能揣测一二,但面对朝廷严丝合缝的布局,很难找到任何指向性的证据。

  林珣抿了一口茶,静待女子说出下文。

  女子盯着他,“你还并未答应我的条件。”

  林珣眼中闪过一丝暗芒,手指摩挲着杯沿,“倘若你所言为真,我会考虑。”

  女子蹙眉,但还是选择妥协,“想必你也已经猜到一二,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凶手是皇亲国戚。且此人必定年轻气盛,目中无人,做事不计后果。”

  林珣听到“年轻气盛”四字便知女子指的是谁。

  京中纨绔子弟不少,但只有那位值得朝廷如此大费周章。

  甚至不惜牺牲一个忠烈之后保他。

  要猜出谁是凶手很难,但要查证一个人是不是凶手却很简单。

  因此林珣并不害怕女子是在骗自己。

  女子见林珣沉默,便知他心里有数。

  “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怎么看出我并非林瑜的?你自幼外出求学,少有待在家中,按理不该太了解你这位妹妹才是。”

  林珣轻瞥她,并未答话。

  他或许并不了解林瑜。

  却了解人性。

  两个目的不同的人,如何会混为一谈。

  家里人出事之后,林瑜便寄信说要来京城寻他。

  起初他因为事忙,又不够银两找地方安置她,几次回绝。

  后来他居无定所,斡旋于多方势力之间,就更不愿留一个牵绊在身边。

  只送了些银钱回去。

  对于一个大字不识几个,连镇上都没去过几回的女孩,比起只身一人赶往京城寻亲,自然更倾向于拿着银子安安稳稳生活。

  更何况他们兄妹二人聚少离多,所谓情谊,不过靠几分血缘撑着罢了。

  且家里为了供自己读书,历来都在林瑜身上节省。

  林瑜未尝见得多待见他这个哥哥。

  偏偏眼前的女子一出现便是带着十成十的亲近。

  林珣看向远处。

  失去林瑜对他而言……或许是好事吧。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不过……林瑜消失的理由,他一定会弄明白。

  林珣复盯着女子。

  “怎么了?”女子见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却直勾勾看着自己,面露疑惑。

  林珣站起身来,“我如何知道的并不重要。”

  说罢,他径直往门外走。

  “你不留在家里吃饭?”女子叫住他,语气熟络自然。

  林珣脚步不停,只微微摇了摇头。

  路过灶房,里面飘出淡淡的饭菜香。

  林珣蹙眉,加快脚步离开。

  若是单纯的利益交换便罢了,那女子却屡次三番做这些事,不知是何居心。

  “皇上,寿王殿下是否和齐越使臣之死有关?”

  苏棠看着静默喝汤的萧景榕,终是没忍住问出口。

  萧景榕已经好几日不曾进过后宫。

  她只好亲自到太极宫找他。

  其实在踏进太极宫之前,苏棠都还在纠结问是不问。

  或者用更委婉的方式试探。

  只是真正见到萧景榕的时候,苏棠又觉得两人之间弯弯绕绕没意义。

  听到她的问题,萧景榕不辨喜怒,只轻轻放下手中的汤匙。

  “寿王自月前便出门游玩,不在京城内。”

  苏棠闻言便知萧景榕不打算告诉她真相,但也间接向她保证了小寿王的平安。

  “是臣妾妄言了。”

  苏棠虽疑虑不减,但若是再揪着此事不放,无疑是在试探萧景榕的底线。

  二人再浓情蜜意都无法改变他是个帝王的事实。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苏棠并不想骑在拔老虎背上拔毛。

  感情从来经不起消磨。

  “嗯。”萧景榕并未再多言,只淡淡应了一声。

  苏棠下意识看向他。

  却见他虽面色如常,眼底却微微透出疲态。

  不用想也知道,齐越使臣的死应该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毕竟洪灾、瘟疫、战乱、蝗灾,全部集中于萧景榕在位的这几年。

  国民经济并不景气。

  抗风险的能力随之下降。

  他处理起这件事自然更加瞻前顾后。

  英雄也抵挡不住时代的洪流。

  苏棠嚅喏着,到底不知该说什么。忽而心念一动,走上前替他揉了揉肩。

  萧景榕紧绷的身体随着她的触碰,稍稍放松下来。

  “仔细手累。”

  “臣妾不累。”

  “你这猫抓似的力气,也不堪用。”

  苏棠知道对方是在激将,不过还是遂了他的意气鼓鼓地离开。

  ……

  苏棠离开后没多久,顾铮急匆匆来找萧景榕。

  “微臣参见皇上。”顾铮待萧景榕示意他起身之后便急匆匆问,“凌行川他不可能会……”

  顾铮还未说完,余光瞥到萧景榕的表情,忽然什么都懂了。

  他眉头紧皱,“是皇上的意思?”

  萧景榕对此未置一词。

  哪怕是最亲近信任的好友,他也没打算将全部计划悉数告知。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变数。

  顾铮却将他的沉默理解为冷漠,“凌行川……他可是凌家最后的血脉。”

  萧景榕抬眸看向他,“你若是为此事而来,便不必再多言。”

  “皇上!”顾铮瞪大眼睛,满脸不赞同。

  他不相信人只要在皇位上坐久了就当真会变得冷血无情。

  “凌家世代忠良,凌行川也屡次跟着您上阵杀敌,为什么偏偏是他?”

  “因为他最合适。”

  萧景榕被顾铮如此质问,终是冷声打断。

  顾铮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却从未想过,兴许臣有朝一日会在皇上的谋算之下含冤而逝。”

  萧景榕见顾铮用自己作比,眸光微沉。

  但他仍旧不曾向顾铮解释,也未怪罪他的僭越。

  只让他离开。

  顾铮走后,萧景榕靠在椅背上。

  才刚将苏氏赶回去,忽然又有些想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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