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这次醉的厉害,等回了灯市口老宅,陈心坚讪讪的将裴元交代给了焦妍儿。

  焦妍儿无奈的让人把裴元扶入房中,又替他好好的收拾停当。

  裴元这一段时间,忙于应对朝局变化,每天殚精竭虑的谋算,消耗了大量的心神。

  他本就积攒了许多疲惫,这次借着酒意发作起来,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觉不但睡到天黑未醒,一直到了第二日日中,才迷迷糊糊的醒来。

  残留的酒劲未退,让裴元的脑袋有些胀痛。

  醒来之后,不但没有半点的松弛满足,反倒依旧困倦惫懒着。

  焦妍儿连忙让人去为裴元准备饮食,又对他说道,“陈总旗之前就等在外间,要不要让他进来回话?”

  裴元懒得动弹,从床上半卧起身子,懒洋洋道,“叫他来吧。”

  很快,陈心坚匆匆进入后堂,他也不进裴元卧睡的厢房,只是在外回禀。

  等裴元听完陈心坚急急回报的那些事情,感觉天都塌了。

  ——“你说什么?!”

  ——“山东来的十二个举人,全都被张松拉去办了贷款,啊不,京债?!”

  裴元眼前一黑,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京债,那踏马可是京债啊!

  京债这玩意儿可太黑了。

  按照反应时代大洪流的《续金瓶梅》所说,“选的新官取京账的,俱是六折,每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

  这可是一年翻好几倍的京债。

  要是按照成化年间,吏部尚书姚夔的上疏,“又有一等京城小人,专在部门打听举放官债,临行债主同到任所,以一取十,少者累年不足,多者终任莫偿。”

  那就是翻十倍的超级高利贷。

  张松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得不以进士的身份投靠锦衣卫,除了谢迁无意中的打压,不就是因为被京债彻底压垮了吗?

  裴元愤怒的大骂道,“你滚进来。”

  陈心坚无奈只得进了厢房。

  裴元劈头就扔过去一个镂空的竹枕,看着陈心坚大怒道,“你难道不明白,老子对这些人有多看重吗?张松这么做,你就任由他妄为?”

  陈心坚闻言,再次无奈道,“当初千户担心这些读书人不好接触,就把招待这些举人的事情,全权丢给了张松处理。”

  “我听闻此事后,也是赶紧去问了张松。可张松的主意已定,看着也不像是随心妄为,所以卑职不敢专权,只能等千户醒了再定夺。”

  裴元怒道,“张松呢?你把他找来!”

  陈心坚答道,“张松知道千户定会找他问话,已经等在外间了。”

  裴元呵斥道,“还不快去把他叫来。”

  陈心坚赶紧起身开溜,不一会儿就把已经成为锦衣卫经历司经历的张松唤了进来。

  张松进门便拜,裴元忍住怒气喝问道,“张松,我让你好好招待那些人,你为何引着他们去借京债?!”

  张松听了,这次倒没有往常的畏怯,而是大着胆子低头回道,“下官只是想把当年淋过的雨,让他们也淋一遍……”

  裴元听到这个理由,不可思议的看着张松。

  “你踏马是心理变态吧?!他们这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为何生出这么歹毒的心思?”

  若是以往,张松看到裴元这样发怒,定然会畏缩着不敢说话。

  没想到今天,他竟然还敢沉稳的回答裴元。

  “下官和他们并无仇怨。只是,想让他们早些明白一些道理,少走点弯路罢了。”

  说完,不等裴元再问,张松就开口继续说道。

  “卑职看的出来,千户对这些举子很是看重。卑职也从霍韬那里听说了,千户为了这十二人付出的苦心。”

  裴元以为猜到了张松要说什么,很粗暴的打断道,“这也不是你借机用债务控制他们的理由!”

  他妈的,老子又不是宋江。

  还得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把他们赚过来。

  张松听了,像是积攒勇气一样,又沉默了一会。

  然后才道,“不是下官想要用债务控制他们,而是,那本就是他们要面对的宿命。”

  “下官从他们的言谈举止,能看出他们的出身,应该和卑职差不多。家中可能殷实,有些余钱。考上进士之后,也能依靠寄献得点好处。”

  “可是这样的家底,面对官场这样的吞金猛兽,却根本不值一提。”

  “考上了进士,需要拜见大小座主,与同年相会,及乡里官长酬醉,公私宴请,赏劳座主仆从与内阁吏部之舆人。凡此种种花费巨大。节俭的,一年百两;寻常的,一年三百两;有些应酬多的,一年要花六七百两。”

  “等到进士选馆的时候,又需要百计钻营。纹银千两能够选个通判,两千两能够选个知县,三司首领、州同、州判皆有定价。若是赶上紧俏的时候,就算有定价,也要加钱抢占位置。”

  裴元听了此话,心中暗叹,却也说不出什么。

  当初裴元就是拿不出补缺百户的银子,这才不得不沦落到今天的下场。

  那可是能把裴千户这等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压得不得不出来逐鹿大明的沉重负担!

  与之相比,倒是宋春娘走运些。

  她赶上朝廷马捐,又有韩千户帮着运作,只花了七十两,就补实缺当上了正七品的总旗。

  当然,战时的武官虽然好补缺,但是到底划不划算,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有人掏银子上战场,朝廷应该是美滋滋的。

  宋春娘稍微好点,补得是锦衣卫的缺,可也跟着裴元一路出生入死,好几回险些死无葬身之地。

  张松见裴元没说话,自顾自又说了下去。

  “这还是考上进士的情况,若是他们考不上进士,就此选择在京中等着补缺,那又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花费。”

  张松向裴元问道,“千户可知道,正德初年的时候,举人和监生这两类有资格选官的人,有多少在吏部登记排队吗?”

  裴元心道,这老子怎么猜?

  当即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

  张松倒也识趣,自己答道,“一万两千人!”

  裴元都听呆了,“夺少?!”

  张松再次答道,“一万两千人!”

  等到裴元大略消化了这个数字,张松又问道,“千户可知道,正德初年的时候,恩荫及捐输的吏员冠带未仕者又有多少人吗?”

  裴元没想到,刚才竟然还不是排队等官的全部。

  他愣愣的问道,“多少?”

  张松说道,“有三万三千九百余人。”

  裴元这次彻底哑口无言了。

  裴元刚才听张松说要掏银子买官,还觉得那数额有些贵的离谱,现在一听,居然觉得有些合理了。

  也怪不得有些衙门,居然会有千人之多的冗员。

  就算那些举人、监生不管,正经考上来的进士总要有地方安排吧。

  有些时候,少不得就得创造些岗位出来。

  张松继续道,“这些人排队候选,往往十三四年才能有机会轮到。若是想要走通门路,就得大笔掏钱才能有提前选中的机会。就算不肯掏钱,但住在这昂贵的京中,又有多少人能苦苦支撑十三四年?”

  “下官刚才所说的一切,都离不开大笔的银子。”

  “若是那些举人考中了进士,以他们家中的殷实程度,能承担的起那几百两在京中观政交际的费用吗?之后选官,又能承受住那一两千两银子的额外支出吗?”

  “若是不肯掏钱,身为进士自然不需要担心前程。”

  “但若是分去穷乡僻壤,形如流配,能有几人甘心?”

  “又若是像下官这样,往大理寺这样的衙门里给个闲官一塞,经年累月之下,岂不难逃困顿?”

  “他们,终究是逃不过要大举借债的。”

  “当年下官入京赶考的时候,也是心高气傲,感觉眼前是无尽的天空。志得意满,不将余子放在眼中。”

  “直到后来,下官才明白,我们这些飞的高的虫儿,只不过是努力让自己进入了高处鸟雀的视线罢了。”

  裴元不悦的说道,“张经历这些话,有些想当然了吧?”

  张松大着胆子问道,“这些举子,由王巡抚为大人从一省筛选,又由霍韬亲自送到大人面前,等待着大人将他们网罗收服。”

  “他们离开山东,意气满满的想要兼济天下的时候,想没想过,其实他们一直就在大人的手心里呢?”

  卧槽!

  裴元说不出话了。

  原来坏鸟竟是我自己?

  也、也不无道理啊。

  裴元忽然有些心虚了。

  刚才他跟着生气了半天,却万万没想到当初跑去空手套白狼的少年,如今已成反派。

  裴元轻咳了一声,赶紧示意张松跳开这个敏感的话题,“你继续说吧。”

  张松诚心诚意的说道,“下官只是想让他们早些明白,能有个安安稳稳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多么不容易。”

  “所以,这才想早早地打碎他们的梦境,让他们快些成熟起来。”

  裴元已经平息了愤怒,彻底清醒过来。

  他不得不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

  张松的这个法子,可能确实是行之有效的。

  反正自己拿不出足够硬的牌面来招揽他们,既然如此,那何必纠结这个?

  上限拼不过来,索性拼拼下限!

  等把这帮年轻的举子,扔出去面对狂风暴雨之后,他们自然就能明白裴千户的好。

  这就是所谓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嗯?是这意思吗?

  裴元默然片刻,向张松询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松见裴元似乎气消了,连忙道,“千户走后,卑职就为那些举子们安排了住处。”

  “随后,便以喝茶醒酒为名,引他们游览京城,将那些人带去了那些放债人经常呆的地方,比如吏部、国子监、贡院跟前的楼馆。”

  “其间,卑职故意向他们传授一些官场交际应酬的经验之谈。”

  “然后那些吸血虫一下子就盯上了那些人。”

  “卑职说的不多,并未引人怀疑。”

  “之后的事情,卑职只是旁听而已,那些人被说的动摇,自己举债,与我全无关系。”

  裴元听张松的手尾还算干净,当即也没再纠结此事,摆摆手让他退下。

  他的心思乱乱的,一时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得是失。

  等到陈心坚和张松走后,裴元脑海中还有醉意撩绕。

  见焦妍儿在旁,索性叫到跟前,一把搂将来,继续补眠。

  或许是因为之前已经好好睡过一觉,裴元这次睡得一点也不沉。

  恍恍惚惚间,裴元做了一个梦。

  裴元梦见这次恩科一切如他所料,他从山东找来的十二举人尽皆上榜,随后这十二人按照自己的谋划,在观政过后,悉数进入了都察院。

  接着,凭借自己的支持,这十二人化身十二宫圣斗士,一路战天斗地,暴刷声望。

  不等三年考满,就飞升各地,或为按察使,或入兵备道,或把控要地成为知府。

  不久,这些人在自己点拨下各立功业,春风得意的回朝高升。

  其后这些人不忘初心,虽然分列各部三堂,但是见到平平无奇的裴千户仍旧纳头便拜,口称哥哥。更有甚者,还泪湿眼眶的高喊,千户的恩情还不完。

  裴元心中甚慰,忍不住在睡梦中哈哈大笑起来。

  正志得意满间,忽然不知从哪飘来一声,仿佛本章说般的刻薄语言。

  ——“那可是,利滚利呢。”

  裴元浑身一震,猛地从睡梦中再次惊醒。

  他大汗淋漓,左右看看,只觉得炫神。

  一旁的焦妍儿本就没睡,见状慌忙询问。

  裴元半晌无言,心中已经隐隐改变了之前的看法。

  此非正道啊!

  裴元赶紧让人唤来陈心坚。

  等陈心坚到了,当即对他语气坚定的说道,“立刻带着人,带着银子,把那些举子们的京债条子都赎回来!”

  陈心坚没想到裴元这么快就改变了想法。

  他有些迟疑的问道,“这样一来,只怕张经历的设想,就要前功尽弃了。”

  裴元不想让小弟看破自己心中的动摇,口中蛮横道,“眼下虽然是用人之际,但若是得到的是些,被打磨柔顺的唯唯诺诺之辈,我又拿来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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