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在席上,见她对那道白玉豆腐情有独钟,吃了好些。

  “好。”沈清棠应下,又扬面甜甜对他道:“哥哥回去路上小心些。”

  晚间再无事,沈清棠辞别了裴老夫人便回厢房歇息。

  采薇在屋子里整理抄经书的笔墨宣纸,她带了那方裴琮之送的蕉叶白墨砚,正搁在桌案上。

  沈清棠不经意瞧见,问她,“你怎么将它带来了?”

  采薇不解,“不是姑娘上次说寺庙里的墨砚不好用,让我记着下回带家里的来吗?”

  是有这么回事。

  “不必了。”

  沈清棠说,“把它收起来罢。”

  她不愿住有过他梦魇的厢房,也不想用他送来的东西。

  她害怕他的一切,只想从此远离。

  可是不行。

  她得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她记在裴夫人名下,等那桩她苦心盼来的婚事,带她远去南境。

  沈清棠的心事重重,就连采薇都瞧出来了,“姑娘这些日子是怎么了?自打大公子此番回来,您就一直不大对劲。”

  从前何曾如此。

  她是最擅伪装的姑娘,纵使心里害怕,面上却从不露怯。

  永远的笑意盈盈,永远的讨人欢喜。

  沈清棠摇摇头,自去窗边坐着。

  月夜极凉,她仰首望月,看了半晌,忽而问采薇,“采薇,你还记得从前在陵川的事吗?”

  “那怎么记得。”

  采薇将那蕉叶白墨砚好生收起来,顺口答,“我与姑娘那时才多大,莫说陵川了,就连怎么来的承平侯府我都忘了。”

  采薇与她同岁。

  她是沈家家生的奴婢,和沈清棠一同长大。

  后来沈家出了变故,阖家只留下她们俩相依为命。

  “可是我还记得。”

  沈清棠垂下眸,神情恹恹。

  她什么都记得。

  沈家在陵川不算大户,却也是个富庶人家。

  沈氏夫妇又只她这一个独女,平日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恨不得天上的星星也摘来给她。

  她人生的前五年,活得畅快恣意,是这世上最快乐的姑娘。

  只是好景不长,那年陵川起了瘟疫,她的父母亲人都在那一次疫病中故去了。

  她和采薇辗转流离,被人送到了承平侯府。

  沈清棠还记得,那一日,上京城里下着滂沱大雨。

  好心送她来的妇人对她说,“听着,等会儿见了承平侯府的人,你就使劲哭,知道吗?一定要叫他们可怜你,一定要叫他们喜欢你。这样,你和采薇才能够活下去。”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枚小金锁,放到沈清棠手里,“这是你祖母和裴家老夫人的信物,你拿着它,跟他们说你是陵川沈家的独女。他们会留下你的。”

  年幼的小姑娘像是察觉出了什么,愣愣地看着她,“青姨你要走了吗?你不要我和采薇了吗?”

  她的目光太澄澈通透,青姨不忍看,别过脸去,“姑娘,你不要怨我。我也是没法子了。接下来的路,您自己走罢。”

  她终是狠下心,毫不犹豫抽身离开。

  当时采薇不知事,是沈清棠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去承平侯府。

  雨下得很大。两个小姑娘相互依靠,在这滂沱大雨中敲开了承平侯府的门。

  那门房是个势利眼,见她们破衣烂衫,浑身湿透的可怜模样,以为是哪儿来行乞的小叫花子,骂骂嚷嚷地将她们推了出去。

  雨天路滑,沈清棠不慎摔在了地上,却叫人撑伞扶了起来。

  是个少年。

  油纸伞下的眉眼干净,看过来的眸光也是极温润疏朗的。

  她听门房唤他“大公子”。

  大公子……

  沈清棠曾听祖母提起过他。

  没有犹豫,她立刻攥紧了面前少年的衣摆,一双澄净眼里盈满了泪,怯生生喊他,“琮之哥哥……”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她被裴琮之带进了承平侯府。

  裴老夫人到底是常年吃斋念佛的善心人,她又有祖母留下的金锁为证,抱着她哭过一回,便将她安置了下来。

  从此,她就成了这承平侯府里的沈姑娘。

  她是记着承平侯府的恩情的。

  若不是裴老夫人收留她,她又焉能安然无恙长到现在。

  她也是记着裴琮之的恩情的。

  若不是他当年牵她的手,带她进府,她会不会死在当年那个滂沱的雨天?

  她是真真切切地感谢他们,也是真真切切期望离开。

  “求佛祖怜悯。”

  夜深无人,沈清棠悄悄跪在佛前发愿,“保佑清棠如意顺遂,此番圆满。”

  她提着裙,从大雄宝殿出来,借着清幽月光回房。

  途经一间禅房,里头窸窸窣窣有说话喘息声传来。

  这间禅房沈清棠常来,白日寺里的僧人会在此传授佛法。她跟着裴老夫人,也来听过几次,却是不曾知道夜里也有人来。

  到底是好奇心作祟,她也恍然听着其中有个声音太过熟识,总要辩个分明。

  于是轻轻靠过去,借着一点窗子的缝隙往里瞧。

  只一眼,她骇得不轻,转身欲要离开,衣袖却叫窗子勾住,发出细微声响。

  “谁在外面?”

  禅房里的女子立马惊觉,匆匆拢起半掩的衣襟,连忙出来看。

  禅房外寂静幽深,空空如也,哪有人在。

  跟出来的是个僧人,揽她入怀,软语宽慰她,“何曾有人,许是你听错了。”

  长廊的转角处,沈清棠被人捂着唇抵在墙上,不得出声。

  此处太黑,遮住了月光。她其实瞧不清人,只能闻见他身上清浅的苏合香。

  是裴琮之。

  等那禅房外的两人返了回去,他才松开手,姑娘顿时松懈下来。

  “琮之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泠泠月色下,仓惶未定的姑娘捂着心口,犹疑问他。

  他却竖指在唇边嘘一声,牵起她的手悄无声息离开。

  没送她回房。

  这寺庙里有一处小池,周围四绕着一圈青石,可供赏玩,也供疲累了的香客歇坐。

  裴琮之在其中一方青石上坐下,宽大衣袖将旁边的青石面擦净,回首邀她,“妹妹过来坐。”

  他面色太过平静,沈清棠拿不定他现下是什么心思,不敢违逆他,只得过去坐了。

  “琮之哥哥……”她提着心看他神色,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郎君不甚在意,问她,“妹妹都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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