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下町区。

  一条狭窄而潮湿的巷弄里,几间低矮的木屋紧紧地挨在一起,仿佛在寒风中相互取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劣质酱油和腌菜混合的酸腐气味。

  田中家,就是这无数贫困家庭中的一个缩影。

  田中信雄,曾经是一名在纺织厂工作的体面工人。

  而现在,工厂因为缺少棉花和电力早已停工。

  他只能靠打零工和政府那点微薄的配给,勉强维持着一家四口的生计。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田中信雄的妻子千代此刻正蹲在炉灶前。

  她看着陶锅里那漂浮着几片菜叶和几粒米的“杂炊”,愁眉不展。

  这就是他们全家今天的晚餐。

  “信雄,这个月的配给,又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大米已经完全没有了,只有这些混着沙子的杂粮。”

  “就连味增和酱油,都稀得像水一样。”

  她回过头,看着躺在榻榻米上、面黄肌瘦的两个孩子。

  大儿子一郎,今年才十岁。

  却瘦得像根豆芽菜,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他的头发枯黄,眼窝深陷。

  小女儿花子,更是因为饥饿,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孩子们的身体,都快撑不住了。”千代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死的!”

  田中信雄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用力地抽着一支用报纸卷成的、里面塞着不知名干草的“烟”。

  呛人的烟雾,让他不住地咳嗽。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的声音沙哑而无力:“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黑市上的米价,涨得比黄金还贵。我今天去码头扛了一天的货,也只换回来这两个干瘪的红薯。”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得可怜的、布满泥土的红薯,放在妻子面前。

  这是他用一天的血汗换来的。

  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

  千代看着那两个红薯,哭得更凶了。

  就在这时,木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田中桑,在家吗?”是隔壁的邻居,铃木太太的声音。

  铃木先生和田中信雄一样,也是个失业工人。

  千代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拉开门。

  铃木太太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半碗闻起来还算香浓的鱼汤。

  “这是我家那口子,今天运气好,在河边钓到的一条小鱼。”铃木太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着你们家的孩子,给他们补补身子吧。”

  “铃木桑,这怎么好意思。”千代连忙推辞。

  在如今这个家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

  这样一碗鱼汤,无异于救命的甘露。

  “拿着吧。”铃木太太将碗硬塞到千代手里:“我们都是邻居,还客气什么。”

  “唉,这世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她看着屋里瘦弱的孩子,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起来。”她压低了声音,凑到千代耳边:“你们听说了吗?报纸上说,我们的军队,在南方好像失利了。”

  “嘘!小声点!”

  田中信雄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警惕地看了看窗外。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被特高课的人听到了,可是要被抓去坐牢的!”

  铃木太太撇了撇嘴:“怕什么,现在街上到处都在传。”

  “都说我们在东南亚战死了好几万人,连师团长都被人家活捉了。”

  “不然,为什么这个月的配给会少这么多?”

  “可报纸上不是说,我们一直在‘转进’,一直在取得胜利吗?”千代有些茫然地问道。

  “胜利?”

  铃木太太冷笑一声:“胜利了,为什么我们的男人会失业?”

  “胜利了,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会饿肚子?”

  “胜利了,为什么隔壁的山田君,连一盒骨灰都没送回来,只收到一张写着‘玉碎’的纸条?”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田中夫妇的心上。

  是啊,为什么?

  他们想不明白。

  他们只知道。

  报纸上那些“八纮一宇”、“大东亚共荣圈”的豪言壮语,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了。

  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米缸,和孩子们那一声声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微弱的呻吟。

  “听我说,田中桑。”

  铃木太太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丈夫的表哥,在海军的造船厂工作。他偷偷说,海军的大人物们,最近都在往乡下转移家当呢。”

  “他们好像觉得东京不安全了。”

  这个消息,让田中信雄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连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

  都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吗?

  那他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平民,又该何去何从?

  锅里的杂炊。

  终于“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热气。

  千代将鱼汤小心翼翼地倒了进去,用勺子搅了搅,盛出两小碗,端到孩子们面前。

  一郎和花子闻到香味,无神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光采。

  他们狼吞虎咽地喝着那碗珍贵的汤,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田中信雄看着这一幕,眼眶一热。

  他想起了三年前,他将自己唯一健康的儿子送上开往中国的运兵船时的情景。

  那时。

  他和其他所有的父亲一样,挥舞着国旗,高喊着“天蝗陛下万岁”。

  那时候的他为儿子即将为国出征而感到无上的光荣。

  可现在。

  他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悔恨和荒谬。

  他的儿子,或许也像山田君一样,早已“玉碎”在了那片异国的土地上。

  而他。

  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只能在这里,守着另外两个即将饿死的孩子,苟延残喘。

  这就是“圣战”的代价吗?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隐隐传来政府宣传车播放的激昂军歌。

  “跨过大海,尸浮海面;越过高山,尸横遍野。为天蝗捐躯,视死如归.”

  歌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

  田中信雄默默地熄灭了手中的“烟”。

  将那两个珍贵的红薯,小心地埋进了灶膛的余烬里。

  明天,还要继续活下去。

  只是。

  他已经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没有明天。

  ——

  东京,宫城。

  皇居的御前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铅块。

  巨大的红木圆桌旁,坐着整个大日本帝国的权力核心。

  首相东条英机、海军大臣嶋田繁太郎、陆军大臣杉山元,以及商工大臣岸信介,农林大臣井野硕哉。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圆桌尽头的垂帘之后,端坐着那个被日本万民奉为神明的身影——昭和天蝗裕仁。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一份来自东南亚且由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亲发的绝密电报在每一位与会大臣的手中传阅。

  电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榔头一般砸在他们那颗高傲而狂热的心上。

  “泰缅方面军主力,第十八师团、第三十三师团,于缅甸彬马那地区,遭遇支那远征军主力合围,已全军玉碎。”

  “第五十六师团,在暹罗境内遭重创,师团长坂口静夫被俘,残部溃散。”

  “南方军在整个缅甸、暹罗战区,已无可战之兵。”

  “职下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现决心以残部殊死抵抗敌军围攻,以报蝗恩”

  当电报传到陆军参谋总长杉山元手中时,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张薄薄的纸。

  “玉碎,全军玉碎!”

  他喃喃自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弟国的蝗军,两个精锐的野战主力师团,怎么可能会被支那军全歼?”

  杉山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首相东条英机。

  “首相阁下!”

  “你必须给我,给我们一个解释!”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第三飞航兵团呢?”

  “我们的后勤部队呢?”

  “为什么会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快!”

  东条英机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

  彬马那的惨败,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这张“战争首相”的脸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刚刚上任的外务大臣东乡茂德便用一种近乎哭腔的声音说道:“诸君,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

  他摊开一份报告,声音颤抖:“我们在整个东南亚的陆军力量,除了困守新加坡的混成第三旅团,就只剩下驻守越南和马来亚的两个新编守备师团,以及一些零散的警备部队。”

  “总兵力,不足五万人!”

  “而且分散在广阔的战线上,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更要命的是。”

  财务大臣贺屋兴宣补充道,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帝国的战争资源,已经到了极限!

  石油储备,只能再维持海空军三个月;

  钢铁、橡胶等战略物资,已经严重短缺。

  国内的粮食配给,一减再减,民众已经开始出现大规模的营养不良,甚至已经出现了游行示威等举动。”

  “与此同时。”

  他看了一眼海军大臣岛田繁太郎:“我们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正在与美国人进行着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消耗战!”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帝国勇士和宝贵的军舰,沉入那片该死的所罗门海底!”

  “砰!”

  商工大臣岸信介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够了!这场战争,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我们已经失去了缅甸,很快就会失去整个东南亚!”

  “我们的联合舰队,正在被美国人一点点地消耗殆尽!我们的国民,正在忍饥挨饿!”

  “再打下去,弟国就要毁灭了!”

  他看着垂帘后的天蝗,几乎是哀求着说道:“陛下!请下令吧!请下令与盟国进行谈判,停止这场该死的战争!我们至少还能保住帝国的本土,保住最后的体面啊!”

  他的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会议室。

  “我附议!必须立刻停战谈判!”

  “再打下去,就是玉石俱焚!”

  “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支撑下去了!”

  一时间,主张“停战求和”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这些在战争初期狂热无比的大臣们,在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面前,终于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住口!”

  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是东条英机。

  他缓缓地站起身,环视着那些主张求和的大臣,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

  “懦夫!一群懦夫!”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战争才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你们就想着要投降了吗?弟国的荣耀呢?武士道的精神呢?”

  “你们以为,现在去谈判,就能得到‘体面’吗?”

  他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们,不可能!支那人,美国人,他们只会把我们当成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他们会收回我们所有‘圣战’的成果,会让弟国回到甲午战争之前的状态,甚至会追究我们的战争责任,甚至是陛下的战争责任。”

  他转向海军大臣岛田繁太郎:“岛田君,你告诉他们,我们的联合舰队,还有没有一战之力?”

  岛田繁太郎站起身,挺直了胸膛,大声说道:“联合舰队主力尚在!我们正在积极准备,寻求与美国太平洋舰队进行一次决定性的海上大决战!只要能打赢这一仗,我们就能扭转整个太平洋的战局!”

  东条英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垂帘之后。

  他的声音变得恭敬而狂热。

  “陛下!老臣以为,越是困难的时候,越不能动摇!”

  “弟国的命运,就在于这最后的一搏!以战促和,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只要我们在海上取得一次决定性的胜利,就能逼迫美国人坐到谈判桌前,承认我们在东亚的既得利益!”

  “至于东南亚的失败。”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只是暂时的。寺内寿一无能,但他一个人,并不能代表整个皇军!”

  他深深地鞠躬,几乎将头埋到了胸口。

  “恳请陛下圣断!为了帝国的千年大计,为了八纮一宇(小鬼子大东亚共荣圈的宣传口号,类似天下大同的意思)的理想,请允许我们,将这场‘圣战’,进行到底!”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道沉默的垂帘之后。

  弟国的命运,就在于这个“神明”般的人,一念之间。

  良久,一个平静而略带尖细的声音,从垂帘后缓缓传出,打破了沉寂。

  “东条首相所言甚是有理。”

  “战争就继续吧。”

  此言一出,那些主张求和的大臣们,瞬间面如死灰,颓然坐倒。

  而东条英机和岛田繁太郎等人,则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再次深深鞠躬。

  “嗨!”

  垂帘之后,裕仁天皇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折扇。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东条英机说得没错。

  谈判?投降?

  那只会让战火烧到蝗居,烧到他自己的身上。

  只要战争还在继续,只要军队还在效忠于他。

  那么,无论前线死多少人,无论国内饿死多少人。

  都与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没有丝毫关系。

  换言之。

  只要这些盟军没有直接威胁到皇室的手段。

  那么这场战争,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对方因为无法承受战争伤亡而选择和谈。

  保证蝗室的统治地位,保障他自己。

  对裕仁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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