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仔细看过拓拓的首级,李旦暗暗吐了口长气出来:都过去了!

  嘴上却问:“拓拓授首之际,有何言语交待?”

  冯靖闻言心先一沉,旋正色道:“此贼负隅顽抗,当场乱箭射死,无话!”

  李旦看向张邈和莫子善,“拓拓伏法之际,二位爱卿可在当场?”

  张、莫二人急忙稽首:“是!”

  冯靖趁机进言,“此次捕杀拓拓,张府尹和莫主簿厥功甚伟,请陛下重赏二位。”

  李旦莞尔,“你说吧,怎么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臣岂敢妄加揣测?”

  “这样吧,你带拓拓首级先去天后寝宫请谕,张、莫二卿暂留这里。”

  “诺!”

  以冯靖对李旦的了解,他一下便猜出了李旦留下二人的用意:他是想避开自己旁敲侧击张、莫,以获取拓拓被杀时最真实的点滴。

  去天后寝宫的路上,冯靖越想越觉得李旦有些聪明过头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贩夫走卒都懂这个。而作为一代君主,李旦却永远都在猜疑、永远都在试探,无时无刻都在表现他的明察秋毫。

  君王如果这样,实质上就成了一种特殊形式的刻薄寡恩了,所以李旦注定不会有绝对效忠的臣子。

  过犹不及,泥马累不累啊?

  章上宫,天后的寝宫。

  看过拓拓首级,天后只点了点头,然后大袖一挥,“传首九边!”

  回过头来,天后明媚一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冯卿再建奇功,朕却不好再行封赏,还是有待来日吧!”

  此话说得很是暖心极为到位。

  入朝未久便迭次超迁,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忝列子爵,委实不好再封了!

  说白了自己根基尚浅,天后这是在维护自己。

  冯靖心里不由一热,“臣不敢居功,臣请天后治罪。”

  “卿何罪之有?”

  他斟词啄句道:“为了捉拿拓拓,臣没敢打草惊蛇,以致李敬业趁虚脱逃。”

  天后轻轻摆手,断然一声,“李敬业蓄谋已久,朕心知肚明,现在抓他为时尚早。”

  冯靖有点不跟趟,“现在抓他为时尚早?臣愚钝………”

  默了默,天后蛾眉一挑铮然一声,“疖子不发出来,是无法剜疮的!”

  天后之意是让李敬业充分跳出来,然后将他及其党羽连根拔除一网打尽。

  心雄万夫、雄才大略、英明天纵、盖世无双……

  一瞬间,无数誉美之词滚滚而来,冯靖心里有种仰视这个女人的冲动。

  他一揖到地激情澎湃,“天后洞鉴万里,昭昭如日月当空普照苍穹!”

  也许是福至心灵,此语正暗合了天后名讳中的那个“曌”字。

  仿佛挠上了天后的痒痒肉,她顿时弯眉如月开心笑起,“爱卿真会讲话,朕恍然回到了烂漫当年。”

  “臣发自肺腑。”

  “朕自然晓得。”顿了顿,天后温言问:“身为大内羽林统领,卿的官廨(办公室)打算设于何处?”

  前任羽林统领的官廨设于紫宸殿内,原本就是现成的,然天后多此一问,其中必有深意。

  想到李旦那种阴阳不定的变态架势,冯靖着实有点忌惮,于是他不假思索道:“臣当然想随时面聆天后圣谕。”

  “那就章上宫吧。”

  “诺!”

  回到紫宸殿时,李旦与张、莫两人还在絮叨。

  李旦春风满面,显然已从张、莫两人嘴里套出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见冯靖进来,李旦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张口就问:“天后怎么说?”

  冯靖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自打李旦坐上皇帝宝座之后,原有的睿智和从容便消失了大半,忧心忡忡如履薄冰,一副神经兮兮的傻吊样儿。

  见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天后的意思,冯靖的心脏不禁抽了一下,于是小心翼翼回道:“天后下旨,将拓拓首级传首九边。”

  “就这些?”

  “天后下旨,命臣把官廨设于章上宫。”

  “太好了!”李旦兴高采烈叫唤了一声。

  冯靖见状更为诧异:以李旦多疑的性格,这踏马很不正常!

  忽然就明白了,李旦是想把自己当成一枚棋子,埋在天后身边当间者。

  间就间呗,天后在成为大周女皇之前,她和儿子李旦的关系就这么滴了。自己躲在天后身后至少心力不累,借机还能调和他们母子的感情。

  冯靖竭力把持着表情,不敢露丝毫兴奋,因为李旦的心机太深,信任的小船说翻就翻。

  见他毫无兴奋之色,李旦心里十分满意,这说明冯卿对自己很忠诚!

  心里高兴,李旦自然想豁达一回,“天后寝宫和紫寰殿只几步之遥,若想见朕,卿抬步可至。”

  说着他一颔首,把一本奏折递给了冯靖。

  “朕刚与张、莫二卿畅谈了一番,言谈间感觉二卿确系能员干吏!此乃吏部上奏的吏员补缺名单,卿可帮朕参酌一下。”

  李旦言下之意是让冯靖从吏部奏折中为张、莫二人各挑一官职出来。

  在他看来,这已经给冯靖莫大的恩典了。

  这不过是踢皮毬的另一种形式!冯靖明白李旦大气背后的小心眼,遂硬着头皮拿起奏章翻了翻。

  略一组织语言,他言简意赅道:“为国计民生计,臣以为张邈更适合户部侍郎一职,莫子善更适合湖州通判。妥否?还请陛下圣裁。”

  按照他的提议,张、莫二人都将连升三级!

  李旦微微皱起了眉头,旋,他又咬牙一笑,“也罢!既曰重赏,就当不次超迁,准!”

  说着他拿起朱笔,在吏部奏章上狠狠抹去两个官员,重重添上了张邈和莫子善的名字。

  他这一系列的言行神态都有点夸张做作,活似集市上泣血甩卖的小贩。

  ……

  出宫之后,张邈神态自若大步流星,天生的贵气一览无遗。

  莫子善则千恩万谢,恨不得抱住冯靖的大腿叫爷爷。

  唐初文官选拔采用举荐制,美其名曰“举孝廉”,实则主要靠门阀背景,普通士子几无晋身机会;武将则主要靠战功,所以唐初有大量文人弃文从武远赴边塞。

  张邈出身世家,只要有人举荐,未来的升迁机会很大。

  而莫子善世代小吏,能做到长安主簿已然使出吃奶的劲儿了,湖州通判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见他千恩万谢,冯靖和张邈相视一笑。

  莫子善见状脸一红,“冯兄,我这人是不是忒俗?”

  强忍着笑意,冯靖拼命摇头:“大俗即大雅,莫兄真性情!”

  莫子善很感动,“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冯兄!”

  冯靖笑笑,“莫兄,冯家营子知道吧?”

  “太知道了!”莫子善热着面皮脱口而出,“赫赫有名的少陵冯氏,只可惜……”

  “小弟有事想求莫兄帮忙。”

  “但请冯兄示下,刀山火海小事一桩。”

  “我这里有黄金五百两,意欲重建冯家营子,老兄在县里人头熟,可否找人帮我一干?”

  “冯兄姓冯,”莫子善的眼珠一转一转,“莫非冯兄是……?”

  冯靖实话实说:“冯家营子是我老家!”

  “交给我了!现在夏收已过秋谷未熟,正值农闲,征集两千五百民夫需消耗二百五十两黄金,剩下二百五十两全用于堡子的修缮和重建,没问题!”

  老莫确系能员干吏,一瞬间便将农事、人工、耗费拨拉的一清二楚。

  冯靖心里没底,“五百两够不够?”

  莫子善咧嘴笑起,“冯家营子乃军寨格局,所有房舍均为营房模式,连排成栋简约整齐,堡内剩余的大片土地均为大校场,总体工程量不大修建成本较低,五百两黄金绰绰有余。”

  “总之别误了老兄湖州赴任。”

  “我今天就征调民伕,争取后天开工,二十天内绝对完工。”

  “二十天最好,莫兄的调任函届时也该下来了。”

  ※※

  子爵府。

  得知冯靖被任命为大内羽林统领,珰珰公主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半晌,她才恶狠狠挤出来一句,“她是故意的。”

  冯靖吓了一跳,“谁?”

  “还能有谁?”

  冯靖明知她说的是天后,嘿嘿一笑没敢接茬。

  不料珰珰又冒了一句,“不行,我现在就进宫找她,咱不干了!”

  珰珰烈蹶任性,加之天后对她很宠,所以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为了不让她作出逆鳞之举,冯靖委婉道:“我是内卫统领,你乃堂堂公主,皇宫那么大,咱要找个见面的地方还不简单得跟一加一似的?”

  珰珰脸一红,嘴巴却依然很硬,“我不是那意思。”

  “哪你啥意思?”

  “以你的才干当个大都护都绰绰有余,凭啥在宫里伺候人?”

  “我伺候的是皇上和天后,多少人想伺候还没这逼格呢。”

  “把官廨搬到章上宫,明摆着就是伺候她一人!”

  面对珰珰的心底话,冯靖既不能说自己压根不愿意在皇上身边办事,更不能说搬到寝宫是天后的旨意,他只好甩出一句善意的谎言:

  “搬去章上宫是皇上的旨意,并非天后的意思。”

  此话一出,珰珰脸色明显缓了不少,她眼睛一转,“皇兄这又为何?”

  谎言起了作用,他急忙顺着意思继续往下编,“皇上是个孝子,有我在天后身边侍卫,皇上放心。”

  “他放心……可我不放心!”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起点,且意思更为露骨。

  冯靖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头,颇有深意道:“天威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身为天潢贵胄,珰珰对此感触极深,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从太宗起,皇帝对大臣都很宽仁,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对待宗室外戚却格外严厉,动辄便赐死、废黜、圈禁、贬斥。

  及至天后临朝称制,这种严厉就变得更加严苛乃至可怕了。

  别的不说,天后的五个娘家哥哥全被赐死;而她亲生的儿子中,李贤死的不明不白、李弘是被逼自杀、李显则因小过而遭废黜……

  想到这里珰珰不禁打了个寒噤,“也罢,明日进宫我向皇兄讨一个腰牌就是。”

  这意味着珰珰折了中。冯靖顿时放下心来,“这就对了!”

  哼哼~~~~~珰珰咬牙笑起,笑着笑着,她的眼圈突然红了。

  想到这一天的始末,冯靖忽然有点不安起来:风,起于青萍之末了!

  念头刚落,公主已笑吟吟甜腻腻偎在了他怀里。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想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冯靖顿时热血沸腾,抱起她滚在了榻上……

  因为心里都装了事,这场缠绵搞得跟人生诀别也似,两人的表现都格外强烈。

  直到半夜三更,明玉再次跑过来砸门,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分开了身子。

  明玉愤怒的目光中,公主已无所顾忌,她云鬓散乱衣衫不整的走了出去。

  临走,她还在院里喊了一声,“相公,明晚我进宫找你。”

  明玉火冒三丈却不敢对公主发作。

  怒视着公主的背影咬牙半天,明玉扭头冲进了内室,对着榻上的冯靖吼道:“公主注定要下嫁藩属和亲去的!你不要只顾你一己之欲,出了事谁都别想活!”

  她的话如一声惊雷在冯靖脑子里轰然炸响。

  竟然是这样!

  怎么会这样?

  尽管脑子还在嗡嗡作响,他已迅速做出了决断:

  做最好的打算,做最坏的准备,包括少陵冯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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