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雪簌簌下了一昼。

  一驾马车从西郊徐徐驶向城门,地上车痕转眼就被新雪覆盖。

  姜挽掀开车帘一角。

  暮色已至,远处的城门挂起了灯,荧荧灯火下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

  “今儿这雪可真大。”

  厢内暖气向外散了些,她身边的婢女云桑感慨。

  “如今不到腊月,岁末不定冷成什么样呢。”

  “偏偏今年又遇上大涝,穷苦百姓可怎么熬得过去……”

  话音一顿,她仿佛联想到什么,把目光转投向别处。

  “想什么呢。”

  姜挽放下车帘,扭头发现身边人正勾勾盯着对侧。

  沿着云桑的视线望去,她眸光一滞。

  有个人半蜷着躺在对侧软垫上。

  那人裹了件狐裘披风,身体大部分被盖得严严实实,露出的半张脸灰扑扑的看不清长相。但能从身形推断是个男子。

  他身上的狐裘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蓬软毛皮被不知名的混杂液体染得污脏,还散发着一股血腥和焦灼。

  那气味……

  姜挽眉头一皱,须臾又恢复如常。

  这人是她一炷香前在路边捡的。

  昨日她给自己卜了一挂,大凶。须得今日出门寻有缘人解煞。

  可今日风雪大。

  她们从城内转到城郊,除了商队车马愣是一个行人也没遇着。

  半个时辰前她们从西郊返程,不料想在返程路边发现了此人。

  “在想小姐。”

  云桑没头脑回了这么一句。

  姜挽微怔,“我?”

  她没听错吧,这丫头看着对侧说在想她?

  “奴婢在想小姐心真善。”

  姜挽:……

  云桑认真分析:“若非小姐心善把人抬进来,照眼下雪况,这人在雪里熬不过半个时辰。”

  这话不假。

  当时这人水灵灵的倒在雪地里,身上积了一层雪。

  若不是他身边那扎草堆算得上惹眼,不然冻死了都没人看得到。

  驾车的长松把人抬上车前拨去了他身上大部分积雪,剩下残雪已结作薄冰。

  好在厢内暖炉里的炭火烧得盛,不宵片刻便将那层薄冰化开。

  冰雪融化后她们发现他衣衫褴褛,碎衣片下数道刀伤被泡得发白肿胀。这些伤口大多集中在胸前腹部,深约一指,最长的有半肘。

  交杂错乱,甚是骇人。

  后来长松给他裹上披风,才发现他背后还有块烧伤,拳头大小的水疱破型微糜流脓。

  好在天冷并未加剧伤口恶化。

  若不是遇上姜挽,他定要在雪中长眠。

  “他也运气好,受了这许多伤还能剩口气。”

  云桑想,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下功德不得加满?什么煞解不了?

  她眼底泛着光亮,可须臾又黯了下去。

  “不过像他这样,即便救活恐怕也没几日寿命了。”

  云桑唏嘘。

  如此,小姐这煞究竟算解了吗?

  她悄悄看向姜挽。

  姜挽身上的月白常服没有繁杂纹样,可用料上乘。面料敦厚却不显臃肿,可见裁制巧妙得宜。

  她倚着软枕不发一言。

  略显病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如老旧枯井那般无半点涟漪。

  云桑想窥探一二。

  可末了只能自讨没趣地垂下头。

  已经三年了,她早该习惯姜挽这副恹恹的模样。

  可每当对上姜挽无神的眼睛,悬在她心上的利刃便运作起来。

  然后她抑制不住地想念从前的姜挽。

  曾经的姜挽直爽刚毅,鲜活张扬,也因不通世故得罪了不少人。

  她常在草原上策马,穿着一身红衣。

  她向往高山长河,喜爱世间一切富有生机的事物。

  可惜……

  “不会的。”

  姜挽在同她说话?

  云桑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小姐?”

  姜挽应声:“我说,他不会死。”

  “我要他活着。”

  她眼里溢出光让云桑呆住。

  三年了,整整三年。

  云桑能从姜挽脸上看出求生向上意愿的屈指可数。

  毕竟这些年,姜挽总半死不活的模样。

  对一切事物失去兴致,也不在意自己身体。御医开的方子不吃,后来甚至都不让看诊。

  直到最近几个月,姜挽破天荒开始信佛,偶尔出门也是为了拜佛。

  今儿怎突然转了性?

  不单发了善心,还关心起别人死活来。

  于是云桑伸手一指,大胆猜测:“小姐认得此人?”

  姜挽脱口而出:“不认识。”

  云桑不信:“不认识你救他?”

  “我心善,见不得有人死在跟前。”

  云桑:……夸早了。

  她虽然不太相信这番说辞,但是见姜挽打起精神来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连看向对侧的怜悯眼神里多生了一丝感激。

  云桑眉眼弯弯,“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挽:……

  有够敷衍的。

  车外雪越下越大,厢内却暖融融的。

  姜挽打了个哈欠,身子往后一挪。

  折腾许久,她还真乏了。

  云桑见状,立即拿起身旁小枕给摇摇欲坠的姜挽垫上。

  说归说闹归闹,她在这方面是极有眼力见的。

  待安顿好姜挽,她弯腰将矮几下的小巧香炉摆上桌面,再取出火折子点燃,厢内顿时青烟环绕。

  她还不忘嘱咐长松:“车驾慢些,小姐睡着了。”

  即便云桑贴心点了安神香,可姜挽还是没能睡好。

  她近几月总频频做梦,且大多是噩梦。

  更有甚的。

  有时她一阖眼,眼前就会闪过无数画面。

  缥缈又真实。

  好些时候她都分不清身处现实还是幻境。

  娥眉蹙起,她竟续上了前日夜里没做完的梦。

  上京城内,一座庄严气派府邸燃起了熊熊大火。

  “……小姐,小姐。”

  朦朦胧胧间,姜挽好似听到有人唤她。

  可四处张望却不见半个人影。

  眼前只有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的大火和滚滚腾空的墨黑浓烟。

  她离火光越来越近。

  “小姐!”

  缥缈的声音急迫起来。

  “城门口围了好些守兵,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挡在中间不肯放行。”

  她认出了云桑的声音。

  梦境中断。

  姜挽猛地睁眼,垫在脖颈处的小枕掉落在脚边。

  她匆匆伸手撩起车帘。

  她先前瞧见的灯下黑影正是这群守兵。

  于此同时,风雪卷着长松的话音传到她耳边:

  “前头的马车里下来许多人,瞧着像是异族人。”

  “依属下愚见,上京恐怕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需要派这好些人拦路搜查?”

  惊讶之余,云桑不免担忧:“那咱还回城吗?”

  她想,城内若真有大事发生此刻回去岂非鸟入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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