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姚闻言似是放下心来,缓缓阖上了眼,似是嫌案上的烛火刺目,蹙眉向另一侧偏脸。

  温如玉扬手,一道劲气自指间迸出,弹灭了烛火。

  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片刻,窗间的月色清亮起来,移到屋心,落一层霜白的月华。

  如此月色,换于文人雅士酒杯底、客舟中、高楼前,都能赚一篇愁词哀赋,流传千年。

  可惜温如玉不会伤春悲秋,凭白辜负了月色凄寒。

  他静坐在榻边,待那月影又移了三寸,听到宁姚的呼吸声逐渐绵长时,从她缓缓松开的手中抽了袖子出来。

  他悄然起身,走至门前忽听宁姚哀戚低唤了声“娘……”

  温如玉步子顿住,半晌,折回身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而后离去。

  翌日,宁姚醒来时已经巳时了,屋里日光正亮。

  头疼得厉害,她扶着额头回忆昨夜的事,依稀记得她和柳怀盛还有楚清璃喝了一坛子酒,闹到很晚,后来怎么样、她是怎么回来的却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温如玉和程长彬于庭前对弈,枫木棋盘上黑白交错,程长彬支着下巴沉思。

  宁姚近前作揖见礼,“师父,师叔。”

  程长彬揶揄她,“小师侄,起得够早呀。”

  宁姚不搭腔,偷偷抬眸看向温如玉。

  他眉目浅淡看着棋盘,淡青的广袖垂于膝上,指尖捏弄着一枚剔透的白子。

  “今后不许饮酒。”

  未看她一眼,他淡声说。

  “是,弟子谨记。”

  宁姚埋首应一句,恭谨疏离,同昨晚的恣意放肆判若两人。

  温如玉一子飞挂,又道:“让你清扫山径,不是为了罚你,是为了让你砥砺心性,明白吗?”

  “弟子明白。”

  一子“啪嗒”落在棋盘上,多少年枯寂的岁月倏然归拢于棋盘上的黑白二色,一尘不变,隔世烂柯,仿佛他同眼前这棋局已静谧沉寂了千年万年。

  千里之外的浩然宗,青砖巨柱的广庭一派恢宏肃穆。

  继任宗主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两侧站立着前来致贺的人,李霆风与沐婵立在人群中,静静观望。

  他站定,院内一位白发白须的长老取了一柄古旧的长剑,交托于他,他双手捧过长剑,面北站定,座下众人齐齐单膝跪倒,山呼道:“参见宗主。”

  “常某少年顽劣,游戏人间,浑浑噩噩二十年,未知江湖凶险。家兄常春阁,年少英杰,素有韬略,客岁为天毒残害,家父常其礼新丧,尸骨未寒,亦系天毒所为,”

  常剑秋咬牙切齿,拔剑指天,恨声道:“我常剑秋泣血立誓,粉身碎骨,必血此仇。”

  几道黑影忽然自屋顶飞闪而过,李霆风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收紧。

  七个黑色劲装的人落在庭前,腰间皆配了弯刀。

  “来了。”

  沐婵低声开口,李霆风微微蹙眉。

  七人为首的那个放声大笑道:“贵宗新宗主继任,广邀各路英豪,怎忘了我?”

  “呸,一群无耻宵小,也敢自称英豪。”人群中有人斥一句。

  那人不以为意,轻蔑一笑,“在下备了薄礼,请笑纳。”

  说罢解了系在胸前的一截细绳,背上一柄长剑落下,被他捞起扔给常剑秋。

  是他父亲的佩剑。

  常剑秋目眦欲裂,怒道:“今日便杀了尔等祭奠先父。”

  大战一触即发。

  远天忽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撕破长空。

  抬眸望去,但见一只庞大的苍鹰飞冲而至,鹰背上站立一人,是个清瘦颀长的男子,素衣广袖,负手而立。

  巨鹰落在广庭间,男子自鹰背跃下来。

  那只巨鹰竟是木材所制,机栝灵巧,鬼斧神工,背上双翼倏地收起,一阵机械转动之声,顷刻变成个方头方脑的木头人,笨拙跟在男子身后。

  李霆风脸色骤然一变,“凌魔。”

  这样精巧绝伦的机关术,除了天毒四鬼中的凌魔,再无他人了。

  适才那七人近前施礼。

  凌魔略一颔首,薄唇微抿,望着常剑秋清浅一笑,“别来无恙。”

  常剑秋咬唇,当日他父亲是死在此人手下,若非忌惮那具木人,他早将其剥皮抽筋了。

  “当日问及令尊之事想必你还记得,若肯告知,便可安心做这一宗之主,天毒此后再不相犯。”凌魔目光隐在面具之下,沉声道。

  白发长老怒目相向,“凌魔,甘心为魔教驱使,流云冢一世清誉尽毁于你手。”

  凌魔看向他,眸光一冷,身后的木头人探了方脑袋出来,“看”向那白发长老,眉心忽有一枚银针射出,直逼老者心口。

  电光火石之间,老者根本来不及躲闪,银针刺入心口,他捂着胸脯踉跄后退几步,瞪眼摔倒在地,当场毙命。

  常剑秋咬牙,提剑上前,直取凌魔咽喉。

  那具木傀儡挺身而出,左手滑出一柄长刀,身法异常灵动,几招挑飞了常剑秋手中剑,将人踹翻在地,一柄长刀架在他颈间。

  “最后问你一次,襄公墓在哪里?”

  凌魔冷声发问。

  常剑秋恨恨看他,“今日我若不死,来日必取你性命。”

  凌魔挑眉,一扬袖,掌心翻出两根银针,正欲钉入他眼中,忽然人群中一道人影飞速闪过,拽了常剑秋避开,教众趁势拥上来,刀枪剑戟挥向那具木傀儡。

  在场一众侠士也纷纷出手,天毒教七人也摘下弯刀拼杀起来,顿时陷入一片乱战。

  “那具木傀儡是关隘,破了它。”天毒四鬼之首,并不以武功见长。

  沐婵觑个时机跃上前去,架住木傀儡劈来一刀,左手趁势抓它另一只手腕,一个错身,右手向傀儡肘关节剁去。

  还未落掌,哪知傀儡从肩膀处断开,沐婵手中那截木制手臂掌心弹出一把匕首。

  千钧一发之刻,李霆风一柄宽刀骤然劈来,斩落匕首。

  木傀儡长刀追至,刀风蛮横,要将人拦腰斩断。

  李霆风同沐婵连忙后撤,那截木制手臂重新接回傀儡身上。

  凌魔静立木傀儡其后,神态从容,二十余人围攻却近不得分毫。

  李霆风气息翻涌,刀法虽威力强横但同木傀儡一比却滞重笨拙得可笑,单凭他们,保全自身尚未可知,遑论生擒凌魔。

  僵持不下之际,屋顶一支重弓疾箭倏然射向凌魔,撕风逐电,势不可挡。

  木傀儡回身去护凌魔,一刀掀飞疾驰之箭,沐婵趁机上前,以腕间铁环重重砸向傀儡的木脑袋,不料那木傀儡却突然回身,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挥臂砸在沐婵胸前,她被击飞三丈摔倒在地。

  木傀儡体内机械飞速转动,身前木板收起,无数银针飞射而出,密如雨点。

  七八人被银针刺中,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李霆风护在沐婵身前,手中宽刀上下翻飞,击落飞来的银针。

  屋顶上的人一身褐色衣裳,身形魁梧,一脸粗砺黝黑的肤色中嵌了双浓眉深目,见形势不妙,取三支箭搭在弓弦上,挽弓如满月,觑准凌魔松了手。

  那木傀儡果然回身相救,狠狠挥刀撞飞那几箭,箭矢偏离轨道,去势却不减,钉入地面青砖之中。

  趁木傀儡分神,众人急忙脱身,李霆风抱起沐婵,飞身而去。

  屋顶上之人利箭一支接一支飞射而出,待众人走远,方一跃而起,踏着瓦片飘然离去。

  沐婵再苏醒时,是在一架飞驰的马车上,她撑起身子,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绞痛。

  “躺着别动,你内伤严重,先回去疗伤。”

  李霆风在外面赶车,回首说一句。

  沐婵重新躺下,捂着心口喘两口气。

  “常剑秋怎么样了?”

  “被趁乱救走了,应该无碍,”

  李霆风顾念沐婵伤势,心急如焚,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若非有人出手,今日怕是一众人都难以全身而退。”

  “凌魔绝不会善罢甘休,还记得他问常剑秋的是什么吗?”

  沐婵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襄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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