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达罗斯(Daedalus)是一位天才工匠。他的儿子伊卡洛斯(Icarus)也是一位天才,他充分发挥了天才的智慧和技艺,制作了由羽毛和蜡制成的翅膀。】”

  “【在启程前,代达罗斯告诫伊卡洛斯,不要飞得太高,否则太阳的热量会融化蜡;也不要飞得太低,否则海水会浸湿羽毛。】”

  ……

  苏琉锦很久以前就感到,世界是一个剧本。

  所有人都按照剧本中的安排,日复一日做同样的事。

  在剧本里,人们诞生,成长,结婚,生子,老去.

  快乐了就笑,悲伤了就哭,愤怒了就大吼,害羞了就脸红,人类就像一种程序,触发了前者便反馈后者。

  胆怯者勇敢,卑劣者伟大,自私者无私,高傲者沉沦,狡猾者忠诚,理智者失控……偶尔,会有人跳出窠臼,做出截然相反的事。这算是剧本里难得的高光时刻,是令人夸耀的精彩戏码。

  人们年少时踌躇满志,孩童时期总有各种上天青睐的长处。然而,充满奇思妙想的小孩,总会逐渐变成千篇一律的成年人。

  苏琉锦不喜欢这样的剧本。

  如果说长大了就会变成千篇一律的剧本人,那就让他永远当小孩子吧。

  “琉锦,你是天才,天才是不同的。”

  对,我是不同的。

  “琉锦,你的脑海里永远有取之不竭的奇思妙想,你永远能想出妙至毫巅的转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的笔下仿佛拥有一整个瑰丽浪漫的童话世界!”

  对,我是天才。

  “琉锦,你可以快快长大吗,我,我喜欢你……”

  不,天才是不能长大的。

  如果长大,便会产生活水般的嫉妒、污泥般的污秽,那些成年人不正是如此吗?自从踏入了社会,成为了剧本齿轮的一部分,他们的脑瓜子就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灵活了。

  所以,我要永远当一个小孩,这样的我,是一位天才。

  ……

  “【伊卡洛斯开始了飞行,他兴奋地望着空中的一切,他仿佛成为了一只无翼的鸟儿,即使没有天生的翅膀,也飞上了天空……】”

  ……

  最初的最初。

  在苏琉锦模糊的记忆里,最初他并非灯塔水母,而是一位世间的“观察者”。

  他观察这个世界,不能插手任何世间大事。他的心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责任——在这个世界变得腐烂之前,毁掉它。

  他不知这个责任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这似乎就是他诞生的意义。

  但,衡量的标准是什么?

  存在一些小偷小摸,算腐烂吗?战争连绵不绝,算腐烂吗?或者,更胜一步的,所有人都自相残杀,算腐烂吗?

  他不知道该在什么情况下毁灭这个世界,所以他一直在旁观。

  图像、声音、动作……文字、语言、举止……文学、时代、礼仪。人类惯用条条框框的事物去规定这个原本隶属于荒蛮无序的世界,用忤逆天性的行为举止证明自己升格为文明生物的高尚,以唇枪舌剑与刀光剑影彰显自己与原始生物的异格,以新事物的迭代产生与时代的螺旋凸显自身的不可或缺。

  但在苏琉锦眼里,人类其实与这片大地上的一滴雨、一缕风没什么区别。至少,雨与晨风不会带来这么多的污染,让世界树整日哀嚎。

  苏琉锦开始观察。

  他住在一个草房子里,无需饮食也无需取水。

  ……

  “【‘伊卡洛斯!伊卡洛斯!快停下,你飞得太高了!那高悬于顶的太阳会毁灭你!’代达罗斯高喊着。】”

  “【然而,伊卡洛斯已经沉浸于飞翔的喜悦,忘了自己不是真正的鸟儿。他迫切地想真正学会飞行,让人们都看到他。】”

  “【太阳的热量融化了翅膀上的蜡,伊卡洛斯从空中坠落,掉入了爱琴海中,自此丧生。】”

  ……

  某一年,一个乡野村夫路过草屋,发现了不饮不食的苏琉锦。

  他将事情告知乡民,越来越多人知道这里有位不饮不食的少年,他们将苏琉锦视作天使,认为他无所不能。

  母亲带着病重的女儿久久跪在他的草房子前,恳求着延长女儿的寿命;久久不育的夫妻奉上水果,渴求喜得子嗣;相互搀扶的老人哆哆嗦嗦地拜服,求光阴再多十年;即将伏法的罪人痛哭流涕,只求再给他一次机会。

  苏琉锦仅仅只能观察,什么都没回应。

  人间的烟火是如此浩瀚,地狱的声音又是如此聒噪。每个人都戴着半边白、半边黑的面具,侥幸实现愿望的人送来礼物,连声感谢“白发天使”的恩典。没能实现愿望的人暗骂苏琉锦无情,声称此人的存在必会遭来祸患。

  河流呵,河流。

  那条流遍人世间的河流,如此清晰地通过众生法相,展现于他的眼前。

  他什么都没有做,人们却自发分成了白教与黑教,衍生出了教主、长老、护卫者、骑士、天使侍从、甚至天使的妻妾子嗣。他们给他们自己安上各式各样的名头,仿佛以此可以偷得神权,使自相残杀的每一剑,都具有骑士般的正义。

  “锦天使大人,我乃阿斯特王国国主摩提安,亦是您的地上子嗣。我承诺,必将踏平反对者的国土,为您赢来荣光!”一位青年人戴着王冠宣誓。

  “天使大人,我叫林青环,希望您保佑我家刚出生的妹妹青玉,健康长大,平平安安……”一位妇人祈祷。

  “我叫托利亚,是天使的忠诚信徒,如今国土拓张,战士战无不胜,都是天使大人带来的!”一位老人跪拜。

  苏琉锦平静地旁观。

  战火越烧越烈,逐渐将数个国家卷入其中,人们打着“天使”的名号彼此攻伐。最后,纷争衍生出了真正的灾难,一场争权夺利的核爆摧毁了这一切。

  爆炸之下,一切都安静了。

  “唰。”

  撑开一柄白底青瓷的伞,苏琉锦行走在黄沙遍布的断壁残垣,核爆留下的火焰仍在沸腾,耳边终于变得清净。

  母亲、女儿、夫妻、老人、罪人,无论他们所图何事,此刻皆为平等。

  废墟下,一只满是孔洞的手伸了出来,旋即是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锦天使……你……原来你不是天使,而是恶魔……你根本护佑不了我们……”

  苏琉锦歪着头,脸颊依旧纯洁如天使。

  “我不曾做过任何事,是你们自己毁灭了自己。”他的声音无波无澜。

  破碎的王冠掉了一地,人们再也听不见回答。

  路过废墟,他望见一位濒死的女人,她叫林青环,经常为他献上最新鲜的伊莎花,如今她浑身烧伤,临死前向他托起襁褓里的妹妹。

  “求……天使……救救她……”林青环恳求道。

  苏琉锦看了襁褓里的婴儿半晌,还是没有丢下来,而是走了很远的路,托付给了一家无子的好心人。

  那婴儿会说的第一句,不是“饿”,不是“尿尿”,是“环姐儿”、“琉哥儿”。

  这是苏琉锦见证的第一次毁灭。

  ……

  开始发生变化的,是苏琉锦听到的一个声音。

  一直毫无智慧的世界树,竟然开始能吐出清晰的字句,像是有了思想。

  “观察了这么久,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类?”世界树说。

  苏琉锦沉默许久。他知道世界树是想让他说人类的品质,比如,聪慧的、英勇的、情商高的、动手能力强的……

  但他想了想,说:

  “……我喜欢温柔的人类。”

  一个不及格的答案。

  “观察了这么久,你认为他们该被毁灭吗?”世界树问。

  苏琉锦想到林青环最后恳求的眼神,她直面天使大人,求的不是活命,而是托起襁褓里的妹妹。他沉默了一下,最终说:“我还需要观察。”

  “一场戏剧,看客最冷静,却无法入戏。戏中人入了戏,却再也无法冷静。”世界树说:“你想做看客,还是戏中人?”

  苏琉锦没有回答。

  一日他行走时,步入了一座香火鼎盛的神山。

  古寺斑驳的廊柱下,雨水顺着鎏金鸱吻滴落成帘。檐角褪色的红绸被风掀起,露出半截焦枯的并蒂莲。

  悬崖边,他看到一位苦命的老人,原来她的孩子被人贩子偷走已有五年。

  “不过是丢了孩子,为何要放弃自己的生命?”苏琉锦不理解。

  “囡囡那是……那是我的命根子啊!”老人痛哭流涕。

  “为了别人,却要自己死?”苏琉锦问。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如果能把囡囡找回来,要我死也愿意!”

  苏琉锦大惑不解。

  这是人类为数不多跳出剧本的地方——贪生怕死的他们,竟会为了某些事物不顾生命。而且这并非偶然,许多人都会这么做。

  苏琉锦问了世界树,很快找到了孩子,送回老人身边。

  “谢谢,谢谢!您真是好心人,活菩萨!您真是上天派来的九世轮回大善人!”老人说了一堆苏琉锦听不明白的东方谢辞。

  但他听懂了“大善人”。

  善?他?

  “……可我是来毁灭你们的啊。”苏琉锦望着老人拧巴的喜悦的脸,默默想着。

  他心绪波动,在山下散步,遇到了一位扫地的小和尚。

  小和尚说,这座神山,曾在祖师的祖师的祖师……之前就存在了。

  苏琉锦站在神山脚下,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缭绕间,仿佛有梵音低吟。小和尚站在他身旁,双手合十,目光清澈如泉。

  “这座山,真的有那么久远的历史吗?”苏琉锦轻声问道。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人间还有这种信仰,不属于二十七诸神。

  袈裟广袖拂过青砖,小和尚微微一笑,道:“施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山,虽历经无数岁月,却依旧屹立不倒,正如佛法,亘古不变。”

  苏琉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耳边传来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

  “施主,你可曾听过《金刚经》中的一句话?”

  苏琉锦摇了摇头。

  小和尚合十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万物皆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世人皆求超脱生死,脱离苦海。”

  苏琉锦心中一震,低声问道:“那……如何才能超脱生死,脱离苦海?”

  小和尚微微一笑,道:“施主,佛法无边,但修行之路却在于心。心若清净,则万物皆清净;心若执着,则万物皆成障碍。《心经》有云:‘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唯有看破世间万象之虚幻,方能真正解脱。”

  苏琉锦抬头望向山顶,云雾渐渐散去,露出一片湛蓝的天空。

  小和尚笑道:“施主,佛法无边,我只是引路人。真正的修行,还需靠你自己。”

  此刻,苏琉锦仿佛看到了那棵屹立于天地之间的世界树,他轻声自语:“或许,我既不想做看客,也不想做戏中人。”

  山下有位妇女在哭泣,哭那死在前线的丈夫,哭那遭受磋磨的儿女,哭那粒米未进的餐盘。若是这世间真能存在白发天使,她的哭声能有半点改变吗?

  他静静地站在山下,任由春风吹拂着他的衣襟。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在他眼里,人类不过一粒尘土一缕风,世间万物本该如晨露般短暂,又是什么让它们变得漫长?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

  一切众生,无量分别,

  念念相续,世界如网。

  ……

  苏琉锦逐渐步入世间。

  他听过前线将士的号角,尝过乡野青色的油酥糖,掰过檐下细长的冰溜子,骑过嘎达嘎达响的自行车。

  他救过一位裁缝铺的姑娘,那姑娘叫青玉,养父母因战乱而亡,她便被亲戚配了冥婚。新婚当夜,苏琉锦路过,将她救了出来。

  “你救我,是需财,还是需一位新嫁娘?”青玉相当冷静,谢后问及酬劳。

  苏琉锦的脑子停滞了一瞬。

  是啊,他是求财,还是求什么?他明明什么都不求,为什么要救这位陌生人,为什么听到她的哭声时,会伸出手?

  是林青环的哭声在响彻吗?是小和尚的佛言在诉说吗?是悬崖边的老人在恳求吗?

  风未动,幡未动,何物在动?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身在人世?

  “我什么都不求……”半晌,他哑然道。

  他一路将姑娘送到了另一座镇子。他要离开时,姑娘唤他:

  “琉哥儿。”

  “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你长得好看,武力高强,重要的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我再问你一遍那时的话,你是需财,还是一位新嫁娘?你很多事情都不懂,饿了不会吃东西,冷了不会加衣。我可以给你缝衣服,教你煮粥……”

  姑娘手里攥着一方红锦帕,脸色微红。

  这是苏琉锦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询。以前,世人将他看作天使,从未有过这般诉求。也许姑娘只是一时冲动,但她确是认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不需要缝衣服,也不需要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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