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杀人了,甚至还在县衙的门口。

  王婆倒下来的那一刻,沁骨的寒意从脚踝蔓延上头顶,我全身发麻,除了喘气以外,听不到周遭任何声响。

  “你们都该死......”

  王婆的声音似乎在耳膜中回荡。

  她的力气很大,匕首塞进手里时,我根本没有力气挣脱她,那双满茧皱皮的手死死抓住我两只手,刀刃没入她胸膛的一瞬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相信,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所有人都说我杀人了。

  -

  牢狱内回响着水珠滴落的声音,靠近地牢铁栏门边的石壁上布满了青苔,还挂着各种刑具。

  里面除了忽明忽灭的烛灯以外,透不进任何光亮。

  牢狱里没有关押别的犯人,只有我独自盘坐在草席上,这段日子陆陆续续有几个人来探视,可惜他们都不怎么说话。

  整日除了老鼠叽喳的声音以外,最多的就是狱卒自认为很小声的议论。

  “唉,你说这能保住吗?都在这好几天了。”

  “保?怎么保?如果说前一个还好,没人看见她杀人,随便糊弄一下也就算了。刚退堂就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现在是她不肯认罪才一直拖着不判,除非皇帝来了,不然谁保得了。”

  “真是造孽啊,听说她相公才刚中举,要是传上去,估计得被她拖累喽......”

  “可怜哟,那一家孤儿寡母的,全死在她手里...最毒妇人心啊......”

  他们语气笃定,这些日子重复最多的就是我杀了人。

  真的是我杀了王婆吗?

  我低眉失神地望着双手,血迹似乎还停留在上面,记忆里重复最多的,是王麻子瘫软在地的画面与王婆临死前的那句低语,突然间我自己也不确定。

  铁栏落锁的声音响起,脚步声在牢狱中回荡,由远及近。

  我恍惚抬头,见到父亲提着食盒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狱卒。其中一人给铁门开锁,另一人日常嘱咐他探监的时间。

  这些日子里,吃食都是父亲和江昭堂带来的,牢狱里分不清黑夜白昼,只知道父亲是带午饭,而江昭堂带的是晚饭。

  待他们退出去后,父亲才走进来,与我相对盘坐下,将食盒打开,里面的饭菜还是热乎的。

  看着他脸上掩盖不住的疲惫,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地重复之前的话:“爹,我没有杀人。”

  “嗯。”父亲声音里也满是疲倦,但他依旧朝我弯起眼,轻声道:“爹知道,爹信你。”

  他照旧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跟我讲再等等,很快就能带我出去了。

  真的能等到吗?

  父亲走前递给我一块包好的手帕,我接过看了一眼,眸光闪了闪。待他离开后,就又坐在原处发呆。不知过去了多久,大门那处又响起了落锁的声音,我以为是江昭棠,抬眼想跟他重复那句我没杀人。

  仿佛这样重复才能稳住信心。

  来的人不是江昭棠,对上那双阴森的笑眼,我闭上了嘴。

  带他进来的狱卒除了没有打开铁栏外,照旧嘱咐了几句,便退了出去。几乎每个探监的人来,狱卒都会退到大门外等着,这貌似是只属于我的特权。

  “张妹妹,你说你何必呢,早点认了还能少受点罪。”谢二笑道。

  我静静地看他,想了会儿,还是张口道:“我没有杀人。”

  谢二回答得毫不犹豫:“我知道,王婆是自己捅的自己。”

  “你信我?”我有些震惊。

  “当然了。”谢二靠近铁栏,朝我勾勾手,示意我过来。

  我犹豫片刻,慢慢挪脚过去,隔着铁栏附耳凑过去。

  “而王麻子,”这几个字他说得很轻,还夹杂着残忍的戏笑。

  他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调,说:“是我杀的。”

  这话一落,我瞪大眼,猛地抓住铁栏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那王婆又是为什么?”

  谢二好像很欣赏我现在迷茫憎恨的表情,心情很好,“昨日王麻子死了,她以为是你杀的,我就跟她说,想拉你全家下水,就要在众人眼皮底下被你杀死,结果她不死心偏要先告你,不过结果幸好大差不差。”

  “可是又有谁信呢?”谢二笑得既无辜又残忍。

  “为什么?”我握着铁栏的手一直发抖,血液直冲脑门,那股无能的恼怒一直在心口翻滚,恍若陷入了困顿的漩涡。

  我明明已经打算远离他们了,为什么不放过我!

  “为什么?”

  谢二玩味地咬着这三个字,他的嘴角扬起一道弧度,面容在微笑中扭曲,昏暗下充满着疯狂。

  “因为我从小就讨厌你啊,你每次都像个打不死的臭虫一样缠着阿珂,偏偏阿珂还乐意陪你到处疯跑。如今明明你都成亲了,阿珂还要为了你顶撞我!”

  我茫然:?

  他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这话里讲的人是我认识的那个整日对我横眉冷目,嘴里没一句好话,总是嫌东嫌西的谢珂吗?

  “几次三番让你躲过去了,本来我这次是想亲手弄死你的,但是这样的话,”他抓住两侧的铁栏,身体前倾,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我,眸底晦暗阴郁,而后靠近我耳边,如叹息般道,“阿珂会生我气的,因为你这条卑贱的烂命让阿珂怨我,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不如让他记住你死前最不堪的一面。”

  我牙关咬紧,轻嗤道:“哼,你做梦!我不会认罪,也不会死的。”

  “哦是吗?”他语气苦恼,“现在外面都快闹翻天了,就在你进牢狱的第二日,王大娘那群亲戚全都来县衙讨公道,甚至还把你家被堵得水泄不通,张叔卖了好些东西才打发走人,整个乡县都盯着,看看官府怎么判决这件事。”

  “还有你相公,才考了举人,仕途本就该是一路通畅才对,不过现在嘛......”

  话到这,他便不说了,唇角那抹笑容,仿佛已经告诉了我原因。

  是我拖累了他们。

  谢二像是看出了我此刻的无助,他轻轻笑起来,如恶鬼低语般,提出他的意见:“如果你认罪的话......”

  “认罪?”

  谢二还没有发挥完,便被打断了,那清朗温润的嗓音回荡在狭窄的牢狱中。

  江昭棠提着食盒,从暗处走了出来,他面色平静:“人是你杀的,王婆是你怂恿的,我娘子又没有罪,她为什么要认罪?”

  谢二皱紧眉,“你什么时候来的?”

  江昭棠没有血色的唇边挂着抹浅笑,但眸中却毫无笑意:“我啊,我一直在这啊。”他抬手指向右边狱卒经常休息的隔间,“我夜里都会歇在那,只是今日特地等你,所以整个下午我们都在。”

  “你们?”

  谢二颧骨处的肌肉不自觉地紧绷,眼睛一眨不眨地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待看清随后走出的人,嘴角的笑意完全僵住了。

  踏着水的脚步声愈近,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谢珂的脸逐渐清晰,他身后还跟着赵莹儿和刑房的书吏。

  谢珂眼神躲闪,嘴皮张张合合,最后嗫嚅喊了声:“二哥......”

  “你不是说你今日陪莹儿去茶馆吗?”谢二的语气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混杂着不可置信的呜咽,唇齿相磨:“...你骗我?”

  “是你骗了我!”谢珂突地抬首,眼睛猩红地看着他,语调都在抖。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来来去去的欺骗是什么意思,但这次谢二脸上尽在掌握的表情几乎碎裂开,取而代之的是以往未成见过的慌乱。

  往日里对谢二总是唯唯诺诺的赵莹儿直接冲上来,紧攥在手的石块狠狠砸向他的脸,张口大骂:“爹的,人渣!”

  谢二目光闪过局促,连忙侧身躲避,后背撞上铁栏,牢狱里顿时回荡起铁栏撞击“哐啷”的声响。

  “谢二哥。”

  我倚着铁栏叹了口气,从袖口掏出那块白帕慢条斯理地拆开,里面包着的是一柄生锈了的钥匙。

  “咔哒”绑着铁链的大锁轻而易举地便被打开了,我推开铁栏走出来,对上那双震动的眸子,露出比他刚才更无辜,更灿烂的笑容,学着他刚才的语气叹息般:“还真是多谢你认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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