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子外的时候,谢延玉远远看见厅堂里的灯亮着。

  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灯会亮着,就发现窗边站了个人。

  是个穿着浅紫色锦袍的男人,

  他头发用白玉簪子半挽起来,带出一点矜贵散漫的气息。

  因为背着光,所以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瞧不清具体长相。

  但即便如此,谢延玉还是认出这是贺兰危。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莫名地,好像从他身上感应到一点儿寒意——

  他好像不太高兴。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谢延玉有点意外。

  她还算了解他,这人表面温和,骨子里却高高在上,发现她给他下了药,按理说应该会找人把她请过去,怎么会亲自过来一趟?

  她脚步顿了下,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然而不等她仔细想——

  “不走了?”

  谢承谨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看见她不动了,他也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就顺着她的目光要往厅堂那方向看。

  谢延玉本能地感到危险。

  谢承谨说不准就是怀疑她动了情丝蛊,但又没证据,所以今天才只是敲打敲打她。

  要是让他看见贺兰危,那可就是人赃并获,不只是敲打了。

  眼看着谢承谨要看见厅堂那边的场景了,她赶紧扯了一把他袖子:“兄长。”

  谢承谨不习惯和旁人有什么太亲近的举动,

  包括被扯袖子。

  他的注意力被她成功拉回来,垂眸看了眼自己袖口。

  他习惯穿黑,

  她的手指则很苍白,扯在他衣袖上很抢眼。

  指骨修长,分明很纤细,却并不显得柔若无骨,反而隐藏着一点儿力量感。

  他没说话。

  谢延玉见他目光轻飘飘落在她手上,才想到他或许介意被她触碰。

  她识趣地将手收了回来。

  衣袖被松开,留下两道褶皱。

  谢承谨收回目光,这时候才出声问她:“怎么了?”

  谢延玉表情没变,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温和模样:“我在后院里养了一些蝎子,刚才突然想起来,它们也以毒蛊为食。兄长不是要毁情丝蛊吗?不如直接把情丝蛊喂给它们。”

  谢延玉的阴暗和尖锐都藏在心里,平时掩饰得很好,看起来很温和,像一株柔软却没什么存在感的蒲苇,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是会养蝎子这种剧毒之物的人。不过这种事说出来也不会怎样,都这种时候了,谢延玉并不在意这个。

  她说完这话,没听见谢承谨回应,于是又抬眼看他。

  谢承谨也在看她,视线对上,他才不咸不淡问:“手上的伤是蝎子蛰的?”

  谢延玉前几天被蝎子蛰了下手背,伤痕不显眼,浅浅一道,已经快愈合了。

  她没想到他连这种小伤都能注意到,刚才她扯他袖子的时候他盯着她的手看,应该是那时候看见的。

  她点点头。

  谢承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没再说什么:“走吧。”

  谢延玉问:“喂蝎子吗?”

  谢承谨嗯了声。

  谢延玉松了口气,把人往后院的方向带。

  后院的门在另一个方向,进门后有个偏厅,被她用来炼药和养蝎子,正好和厅堂间隔了两个回廊。

  从院子外面看,可以把整个院子的大概情况都收入眼底,哪间屋子亮了灯都能看见,但进了后院偏厅,就不大可能注意到厅堂那边的动静了。

  *

  两人的身影往后院的方向走远,

  来的时候两人一路无话,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但去后院之前,谢延玉主动扯了下谢承谨的袖子,和他对话,虽然很快就松了手,但是——

  她和谢承谨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贺兰危站在窗前,将一切收入眼底,暖色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但却仿佛有寒意从他骨头缝里渗出来。

  这个时候的谢延玉分明最喜欢他,不惜给他下药也要和他在一起,

  她什么都不求,只求和他亲密些。

  本该是这样的。

  可事实是她没来找他。

  她和谢承谨在一起。

  谢延玉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柔顺,实际上,她想要的东西很多,想过好日子,想要权势。贺兰危不是不知道这些,上一世的后来,她和妖尊成亲,背刺世家,她贪慕权势之事已是人尽皆知,可他始终觉得她真的喜欢过他,她对他的感情和对妖尊以及她那未婚夫不一样。

  如若不然,那她的演技也太好了些。

  可是——

  她骨子里就是贪恋权势的。

  谢承谨出身并不比他低,如若谢承谨愿意让她攀附,她会拒绝吗?

  贺兰危眸色深深。

  他转过头,看向角落里的侍女,出声问:“今晚是谢承谨叫她出去的?”

  侍女冷不丁被问话,抬头看他。

  他脸上的表情仍旧温和,但不知怎么回事,侍女觉得他这温和之下像藏了一汪波涛汹涌的暗流,只是被他看了一眼,就有一种浑身发寒的错觉。她不敢撒谎:“奴婢不知……”

  贺兰危又问:“后院里有什么?”

  侍女回答:“是……偏厅。”

  “还有呢?”

  “没有了,就只有偏厅。”

  “偏厅用来做什么?”

  “炼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回答完偏厅的用途,贺兰危身上的寒意好像收敛起来了一些。

  侍女松了口气,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缩着,偷偷看他。

  然而没过多久,贺兰危周身的气压似乎又降下来,他表情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只不过那些浮于表面的温和有所冷却,他一下下拨弄着屋子里的香篆,似乎在计算着时间,然而拨弄的动作越来越快,侍女总觉他好像越来越焦躁。

  像是在等什么,却没等到。

  这时候,

  贺兰危又开口了,嗓音如同金玉,很好听,但有股子凉意:“她炼药通常要多久?”

  侍女低着头不敢直视他:“大约一刻钟。”

  贺兰危看着香篆,

  已经过去好几个一刻钟了。

  许久之后,

  侍女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小心翼翼抬起眼,发现那位贺兰公子走了,只不过看起来并不是要回他那边,而是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

  蝎子进食的速度很慢,拿过来的情丝蛊又很多,全给蝎子们吃完,大约需要一个多时辰。

  但是毁蛊本身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用其他法子毁,费神耗力,还不如让蝎子吃了来得快,于是谢承谨就等在了偏厅里,看蝎子吃蛊。

  谢延玉知道谢承谨留在这八成也是不放心她,怕他一走,她就偷偷做手脚。她也不需要情丝蛊,为了让谢承谨放心,她直接告辞,偷偷去了另一侧的炼药房,把情丝蛊的解药炼出来了。

  炼完药,一推门,就看见贺兰危。

  她顿了顿。

  她原本是有点喜欢他的,谢家人对她的态度并不好,贺兰危对他的态度则很温和,即使是浮于表面的温和,带着点漫不经心,像对待玩物一样的温和,但这仍旧是她很少能体会到的感觉。

  更何况,

  贺兰危长了一张相当好看的脸,五官每一处都正正好,多一分就过于锋利,少一分又过于柔和,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长相身世都是顶尖的,她喜欢他,不奇怪。

  然而知道了剧情后再看他,

  这种喜欢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不能说不喜欢,但好像又有哪里变味了。

  那一边,

  贺兰危也看见她,于是脚步顿了下。

  她并未和谢承谨在一起,他身上那股子寒意似乎无声无息收敛起来,视线却依旧停在她身上。

  谢延玉觉得他的视线有些奇怪——

  他这人骨子里高高在上,毕竟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就什么都能得到,所以万事万物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正因此,他对什么都不大在意,待人接物的态度就显得温和了,毕竟人和蝼蚁有什么要计较的呢?

  甚至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是轻慢和轻佻更合适。

  谢延玉在他那并不是例外。

  他把她当个打发时间的玩物,每次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都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温和。

  但眼下,

  他注视着她,视线好像一株无形的藤蔓,从头到脚缠绕她,其中晦涩情绪很难读懂。

  这视线用认真来形容并不贴切,

  只是这一刻,

  谢延玉觉得这个目空一切的人,真的把她放进眼里了。

  她回忆起原文剧情,想到原文里提过,贺兰危很讨厌别人算计他。

  所以他这样看着她是因为生气了?

  她算计他,给他下药,挑衅到他了?

  谢延玉被他这视线看得烦,很想把他的眼睛挖掉,但表面还是低眉顺眼,福了福身向他行礼。

  她低着头,贺兰危看不清她的表情。

  上一世的后来几年,

  她连看他一眼都不想看,看见他也会装作没看见,他在阴暗的角落注视她,偶尔会不甘心地做些什么,试图让她注意到他,不过她眼里没他,和他断得干干净净。

  但现在她就站在眼前。

  和上一世不一样,她没有无视他,没有走。

  可是她也没看他,和上一世后来那几年一样。

  贺兰危注视着她,半晌出声说:“谢延玉。”

  谢延玉:。

  他还是第一次直呼她全名,可能真的很生气。

  她没什么害怕的感觉,就是感觉有点疑惑,

  ……她能理解他生气,但气成这样,就只是因为被她下药了吗?

  药又没进他嘴里,按剧情,他还要把药灌给她呢。

  谢延玉又开始想走剧情的事。

  这剧情怎么都是走,更何况她仍旧喜欢他,不管是哪种喜欢都是喜欢,而且走完这些剧情还能成仙,她没有排斥的道理,于是语气也没有一点变化,温和应声:“贺兰公子。”

  她等着他开口兴师问罪。

  然而等了一会,

  她听见贺兰危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为什么不抬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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