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刘瑾云里雾里的话,安梓扬眉头紧锁。

  若没有朱载在场,他会直接弄死刘瑾。

  有道是“上司的上司不是我的上司”,李淼在意朱载,安梓扬在意李淼,可这不代表安梓扬就一定会在意朱载,更不用说隔着一层的朱翊镜了。

  朱翊镜死不死,他真的不在意。

  不如说,他觉得死了正好。

  朱载年迈,膝下就朱翊镜这么一个独子。日后等到局势稳定,李淼肯定是要推朱载上位的……那等到朱载去世时,谁来继位?

  李淼肯定是不会跟朱翊镜争的,安梓扬知道,李淼也没有那个做皇帝的心思,若有人替他把事情扛了他只会觉得高兴。

  但要是,朱翊镜死了呢?

  一念至此,安梓扬不动声色地朝身后瞥了一眼,这一眼,却是正好与朱载的视线交错到一起。

  安梓扬打了个寒颤。

  “是了,老指挥使执掌锦衣卫数十年,审过的犯人比指挥使都多,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算了,我是指挥使的属下,这是他的家事,我不该插手的。”

  “老指挥使不是糊涂的性子,对指挥使的感情也毫不掺假,他不会做出对指挥使不利的选择。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他自己来做选择吧。”

  想通了这一点,安梓扬将刘瑾扔到了朱载面前。

  朱载看了刘瑾一会儿,沙哑说道。

  “刘公公,你想逼着老夫做什么选择,至少要先把选项说明讲清,老夫才能选。”

  刘瑾含混不清地平静说道。

  “是,朱公。”

  “您知道瀛洲创立的根源吗?”

  “在最开始,安期生创立瀛洲并不是为了延寿,而是为了逼某人出来,好能与那个人见上一面。今日他与我勾结、试图篡夺朝廷,也是出于一样的目的。”

  “他想见到他的师父——河上丈人。”

  朱载眉头一皱。

  “创立瀛洲、篡夺朝廷。”

  “这些与河上丈人有什么关系?”

  刘瑾已经将死,他只剩下两个分身,随着分身数量的渐少,他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没有时间再去卖关子。

  所以他坦诚地说道。

  “人人如龙。”

  朱载愣了一下。

  “什么人人如龙?”

  刘瑾忽然笑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笑。

  “朱公,瀛洲传承的根本是什么?”

  “根骨可以遗传、境界可以继承,所以郑氏一族就能掏出与整个江湖数量等同的天人。”

  “所谓的瀛洲,就是安期生为了创造出更多的天人所建立的炼丹房,所谓的延寿长生、性功积累,都只是副产物罢了。”

  “至于这为何会跟河上丈人有关……朱公,您可还记得陛下修习的那门功法?那门借助天下天人修行性功的功法,那门来历不明的功法。”

  “寂照在千年前就已经失传,怎么会忽然在开国之时忽然出现?那时三丰真人早已作古,江湖上连三路合一的天人都没有,谁能拿出一本寂照修行法门?”

  “千年以来,三丰真人和达摩尊者都将性功修行至圆满,可他们为何没有传下性功修行法门,他们又为何忽然失踪?”

  朱载心思电转。

  忽然间,他猛然惊醒。

  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籍天蕊曾经与李淼说过,那个将功法交给建文帝的人,可能同样不希望天人现世。籍天蕊谋划策动皇陵之事,就是为了解开朝廷对江湖的束缚,让更多天人出世,逼他现身。

  安期生的目的和手段,与她一样。

  那个不希望天人现世的人,那个将功法交给建文帝的人,那个千年前将玄览功法交给安期生的人,是同一个人。

  河上丈人。

  三丰真人和达摩尊者的失踪,他们没有传下性功修行法门的原因,以及千年来三门性功逐渐消失的根源……也都隐隐聚焦到了此人身上。

  他不希望天人现世,所以性功失传。

  他不希望天人现世,所以佛道两家千年来最为出色的宗师失踪,只余道统与后人,不见传承。

  他不希望天人现世,所以安期生花费千年、残害自己数十代子孙,与刘瑾勾结试图篡夺朝廷……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更多天人出现,好叫他不得不现身,与安期生见上一面而已。

  恍惚间,朱载好像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影子,站在天穹之上,俯视众生。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河上丈人。

  “老指挥使。”

  安梓扬喊了一声。

  朱载陡然惊醒,是了,这些事情日后可以慢慢查访,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朱翊镜身上的麻烦。

  “你说的这些,与镜儿有什么关系!”

  刘瑾缓缓摇了摇头。

  “关系很简单,我送给他的礼物,是安期生在这千年里琢磨出来的成果之一,他叫这东西为‘替生根骨’。”

  “将某位天人的性种放入体内,借助性命交修的影响,缓缓改变他的根骨,将他改造成同样能够修成天人境界的天骄。”

  “所以李大人和陛下自然查不到端倪,因为这本就是有益无害的手段。”

  安梓扬在旁边一声冷笑。

  “呵,你会这般好心?”

  刘瑾也坦诚地摇了摇头。

  “自然不会。”

  “这手段,有个缺点。”

  “在改造完成之前,若是作为性种来源的天人死亡,那这位被种下性种的人也会死。”

  朱载猛地反应了过来,拳头死死地攥紧。

  他明白了,刘瑾的盘算。

  朱翊镜身上的性种来源,是安期生。

  所以安期生死了,朱翊镜也要死。

  但李淼就算能赢安期生,也不可能留手,更不可能刻意留下活口。同境界的天人之争,半点手软都会导致败亡。

  刘瑾在逼他选。

  是选李淼,还是选朱翊镜。

  是强行让李淼留手、给安期生更大的胜机,还是狠下心坐视朱翊镜为安期生陪葬。

  选吧。

  一边是李淼,一边是朱翊镜。

  一边是比朱家天下更为重要的养子,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选吧,选吧。

  其实真要让李淼强行留手,他也未必会输。但若李淼输了,所有人包括朱翊镜也活不成。

  选择其实不难。

  朱载知道该怎么选。

  可这件事的残忍之处在于,他要亲口说出来自己的选择。让一个年迈的父亲,亲口宣判儿子的死亡。

  朱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口。

  安梓扬在身侧看着,叹了口气。

  他知道,朱载没有说话,其实就是做出了选择。

  但朱载说不出口。

  心思藏在皮囊之下,千回百转无人可知。可一旦说出口,就成了某种具备实体的东西,有些话就像锋利的刀剑,可以斩下旁人的头颅,也可以在自己的心脏上刻下终生不可愈合的伤口。

  这对一个年迈的老头儿来说,太过残忍。

  安梓扬上前一步,掌心真气喷吐。

  他要打碎刘瑾的头颅。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

  “父亲,我死。”

  安梓扬的手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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