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河滩洞窟不远的一处岸边,西风活络了一下肩膀,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手中撑着一根不知从哪寻来的粗长木棍,长短勉强能够当作手杖使用。

  “来吧,活动活动手脚吧?”

  话音未落,面前的灌木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伴随着一阵低沉沙哑的嘶吼,李洪从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在下向来比较记仇,不过佩服于你锲而不舍的毅力,我定当全力以赴。”西风脸上的嬉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严肃的神情。

  李洪纵使神志不清,但本能的反应还是让他感知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强大,生物趋吉避凶的天性使得他有些踌躇不决。

  避无可避,不如放手一搏。

  李洪掏出仅剩的一支虺牙,毫无征兆地发起了进攻。

  碍于腿伤未愈,西风并没有使用疾雷掣影之类身法迅疾的招式,他现在还做不到像往常一样行动自如,但除此之外,其手上功夫已是恢复了七七八八。

  西风并不着急破招,反而静静地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向的流动,脑海中浮现出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舞动着长剑。

  刀光剑影间,但看剑招风雷凌厉,威猛迅疾,大有一人独挡千军万马之气势。一步踏出,剑之所向,则万军之所往。

  光影变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看起来十分相似,融合得完美无缺,剑招紧密贴合,浑然天成。

  仔细看来,这人影身段,竟与张承枫有些许相似。

  虺牙破空而至,西风深吸一口气,长棍迎风倒立,绕身圆舞一周。待到行至顶峰,忽然加速,顺势下劈。

  霎那间,万里晴空一声炸雷,二人周身好似电光萦绕,曜日白昼。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风雷剑七式,雷引凊空!

  李洪压根没有注意到西风出招的动作,短矛径自刺向西风,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攻其下盘。他也看出来了,要想战胜对手,唯有从西风这负伤薄弱的左腿下手。

  但下一刻,李洪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现,无比刺眼,身体好似失重一般,如从天堂直坠地狱。白昼转瞬即逝,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啧,差点意思。”

  “早知道不把涵渊给他了。”

  西风撇开了断成两截的木棍,伸手去翻看李洪身上的衣装。

  反观倒地不起的李洪,却是纹丝不动,已然了无生机。

  一击毙命,这便是甲等武人的绝对实力。

  横行长江流域数年,凶名赫赫的一代悍匪翻江蛟,就此殒命。

  说来西风把佩剑留给张承枫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愿意欠下人情。

  靠着依稀回想起张劭之当年的传教,又借着这几日张承枫粗浅潦草的剑招,于武道一途颇有天资的西风也是以形会意,勉强推演出了风雷剑法的第七式,不过就刚才的试剑来看,效果并不是那么理想。

  虽然击败翻江蛟这等武者已是绰绰有余。

  俗话说钱债易还情债难偿,人情债更是能不欠就不欠。

  眼下这趟古城之旅,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事实证明,唐家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的。

  翻遍李洪全身,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事物,仅有一个湿透的破烂布囊和一些碎银,西风不禁有些疑惑。

  可思索了片刻,他便拊掌大笑起来。

  “好小子,连我都骗过了。”

  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成想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糊弄了过去,实在是英雄出少年。

  西风倒不觉面上无光,只是感到趣味非常。

  这家伙看似憨厚老实,性子直来直往,可心底里远远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啊!

  敏锐如西风又怎会察觉不到异样,几日的交手中张承枫时时刻刻留意着李洪的腰腹,从来不往此处下死手。经此事变,能让被迫半道卷入其中,又劫后余生的张承枫依旧如此在意的还能是什么?

  只能是真正的镖货了,那也是张承枫唯一知情的物件。

  可他并不知道,张承枫其实并未得手镖货。

  暗镖的去向至此已是无人知晓。

  “原来这小子早早顺了去,好生狡诈!”

  西风掂量着手中一块精致小巧的玉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似有似无的为难之色。

  这块玉牌形状古怪,牌底端向左突起,莫名异常,牌上图案好似半截剑柄,另有一些不明其意的花纹,直到玉牌边缘便戛然而止,看来乃是对玉中的一块,必然有另一块玉牌与之相配。

  若叫张承枫看来,必能一眼认出,这正是各地天平殿的标志,也是代表着契约的玉符。

  一般来说,契约双方通过执契人见证签订契文后,则以契符为凭,各执一半,至此契约方成。其中债主或者契约发起人执左契,而另一方执右契,执契人自有一柄玉匙收于天平殿中。来日双方完成各自使命,则三玉归一,至此整个契约才算完成。

  此外,根据契符的材质不同,契约也有各种不同的分类,诸如木符、铁符、石符等,用以涵盖包罗万象的人间事。

  而西风,便是在这场契约中,执右契的债务人。他要偿还的,是岭南唐家的一次人情债,具体任务不必多说,就是取回此次远兴镖局押送的真正镖货。

  他所持的这块青花墨玉符,象征着极为重要的高等契约,一般由专业的执契人进行见证,像杨叔这类的业余执契人甚至没有资格过目其相关契文。

  …………

  再三确认了李洪身上并无暗镖后,西风拣了河岸边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借着飞卢之便勉强攀上一处矮崖,四下甚是平坦,用来歇息片刻再好不过。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三川道。

  放眼望去,眼前山峦连绵起伏,城郭郁郁葱葱,数不尽的山川溪流八方来朝,汇聚此地,最后并入三川一道流向长江。

  正值日落时分,举目眺望远方,余辉洒落三川,洛水波光粼粼,左近还可隐约看见古城一角和那远方炊烟袅袅的洛河集市。

  西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慵懒地躺在草地上,看着被晚霞染红的晴空,心中莫名感到说不出的惬意,尽管这份惬意并不该属于他这样的人。

  晚风伴着夕阳的暖意拂过脸颊,林间偶尔的鸟鸣,山川不绝的涛声,西风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祥和而美好。

  倒真是一个不错的归处,怪不得总是对这里流连忘返。

  只是不知道他最后的归宿,真的是这里吗?

  西风突觉心中有些发堵,赶忙坐起身狠狠地换了几口气。

  呵,这个时候,哪还有闲情逸致担心别人。

  还操心一个死人。

  西风摇了摇头,想要把刚才那一闪而过的不快排出脑海。

  这样的美景,我又还能享受多久呢?

  看着眼前安详的河山,西风蓦地有些释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的陌生。

  我本游戏人间逍遥客,快活一刻是一刻,想那么多作甚?

  低头看向手中那块价值连城的青花墨玉,西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他把玉符扔向了脚下的河流。

  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就这样随手一丢,玉符便落入了湍急的水流。

  甚至没有溅起多少水花。

  这才是我,这才是我的江湖。

  西风张开双臂,尽情地享受着三川道最后的一缕余晖。

  山头的身影,是如此的惬意,如此的自由,不带有一丝落寞。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城里城外忙碌的众人也因张承枫和陈辛焕的获救得以歇息,行司的搜查工作至此告一段落,剩下的便是伙计们负责的善后工作,想必不出一日便能返回,大家也是难得地感到了些许放松,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张承枫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从码头集市起的全部经历,连林中遇到的中年书生都没有落下,姜行炜一行人听得是频频皱眉,发觉此事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牵连广泛。

  在老孙头等人的描述下,结合张承枫的经历,行司倒是没有对那个乔装混进镖队的小女贼“林九”姑娘有所在意,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位独行剑客的身上。碍于西风的谨慎,张承枫并没有得到多少其相关的个人信息,出于情面,甚至还有所保留。

  事事都随着众人的得救而告一段落,调查的工作也逐渐接近了尾声,唯一遗憾的是此后又进行了数日的搜查,但依旧没有得到顾琰的下落,因此远兴镖局的众人也是情绪异常低落,毕竟此次运镖的损失重大,折了人马财物不说,连少镖头都是不幸失踪,这对于整个镖局,乃至行司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杨叔也是唏嘘不已,没想到自己的几份契卷竟会惹得张承枫陷入如此漩涡之中,并未对其有些许责怪,只是“罚”他禁足三日,不过这倒叫张承枫大喜过望。

  因为禁足地点是铁马铸行,里里外外占地数百亩,有梅花糕和亲朋好友的铁马铸行。

  …………

  清风拂过,后山的山崖上草木摇曳,早已是人去崖空,没有留下一丝踪迹,仿佛三川道未曾有过这样一位过客。

  只是那清柔的月光下,依稀得见山壁上剑客兴起时留下的几行小诗。

  金乌敛鸿羽,万里向晴空。

  柳垂锦湖月,月上柳枝头。

  宝莲灯花落,银烛红妆浓。

  星辉伴清曲,浊酒荡轻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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