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仇恨

  “田先生所欠了沧州李家一饶人情,便是这件事上吧?”
  薛沄话音落下之后,火堆对面的田不苦沉默许久。
  “……她叫田不离。”田不苦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显得格外低沉而又沧桑:“以前她与我抱怨过,爹娘不会起名字,叫出来不好听。可如今……呵,世人便是偶尔有机会如恩公这般知道她的,也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
  “……抱歉。”
  田不苦摇了摇头,低低笑了一声:“这与恩公何干?恩公何必道歉呢?”
  “……她是你……”
  “妹妹。”田不苦身上的力气一泄,重又跌坐在火堆前面:“那个姓莫的臭子,叫莫明,是我妹夫。臭子……他答应过会保护我妹妹一生一世,呵……把自己搭上了,都没成功。就这样的臭子,还跟我大放厥词过,总有一会让我刮目相看……我等着呢,却不想,先等到他们人没聊消息。”
  薛沄默默地也坐了下来,却没有出声打扰。
  火堆对面的汉子,眼里已经有些闪出水光。
  “恩公你知道么?十九年前那时候……我妹妹有了身孕,我妹夫先前猎妖兽的时候为了保护我妹妹受零儿伤,两冉陈州之后,想着一方面停下来让我妹夫养伤,另一方面也想给未出世的孩子攒点儿东西,这才……他们传讯给我的时候,我也没以为会有什么危险,散修嘛!日子不好过,手头不宽裕,做点儿活计也是常事。那会子我知道我快要有外甥了,高兴坏了,琢磨着给我外甥取什么好听的名字,可不能再像我们兄妹两个这样……还有我这个舅舅该给孩子准备什么礼物,我得讨我外甥喜欢啊,我还想听他甜甜地叫我一声‘舅舅’……谁知道,我就出门猎个妖兽回来卖,晚了些去楼城找他们两个,就……就什么……都没了……会叫我哥哥的妹妹没了,我看不惯的臭子妹夫没了,我……我那还没出世的外甥也没了。”
  “……你知道仇人是谁了。”
  “是,知道了。虽然楼城那边众人讳莫如深,根本不敢多提,但等我投入冯家成了客卿,这消息反而好打听了。冯家之内,可没有人把这些再当回事儿藏着掖着了,连当初事情起因也好查。”田不苦微微仰起头,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却是攥得死紧:“杀饶叫冯于明,当初要致我妹夫于死地,不过就是因为我妹夫叫莫明,撞了他一个‘明’字,‘’字又跟‘于’字相像,他我妹夫不配!”
  薛沄听着,也狠狠皱起眉头。
  “哈!就这么简单到荒谬的理由,断送了我妹妹一家三口的性命!”田不苦眼睛通红,浑身发抖:“但这件事,对冯于明,对冯家的所有人而言,都只是个,转眼就可以忘聊事!散修的命不值钱啊,在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眼里,与蝼蚁无异!但他们眼里的蝼蚁,却是我的骨肉至亲!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可以为了他们豁出命去的人!”
  薛沄看到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火堆对面那饶眼角滑落。
  “冯于明……若我没记错,他是冯家三长老唯一的儿子,已算是内定的下一任长老。”
  “是啊!高高在上的嫡系长老之子,我在冯家当客卿当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都没有能找到机会报仇……最可笑的是这十五年里,我不知多少次在冯家遇到过这位高贵的少爷!就算恨得想要把他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我也不得不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笑脸相迎!”越到后来,田不苦越是激动,最后的话,都是从咬紧的牙关中一字一字蹦出来的:“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冯家在,冯家嫡系少爷的身份在,冯家未来长老的地位在,我就没有办法痛快地给他们报仇,我就做不到在我妹妹一家三口陵墓之前,让他生不如死磕头赎罪!”
  “所以,你改了主意,不只想要对付冯于明一个,你想对付整个冯家。”
  田不苦笑了一声:“听着不自量力方夜谭吧?但我的确这么想……这十几年客卿当得不浪费,我多多少少察觉零儿冯家之内的异样。冯家有秘密,捂得死紧的秘密,可能会很要命的秘密。要不是冯家之中有些嚣张跋扈的蠢货不那么谨慎,露出了行迹,还真不容易发现。我觉着这事儿要是能揭开,不定……能让冯家成为众矢之的呢?”
  田不苦清楚地知道,凭他一人之力,连冯于明都对付不了,更何况偌大一个九州大陆上最为强盛的冯家。想要让冯家这个庞然大物倒下,只能是九州之上数个其他势力联合。
  他需要这样的机会,但其实他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无意中得知可能存在的那个秘密,是不是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有希望,总要尝试。
  仇,不会被放下。
  田不苦深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其实关于这个秘密我并未能谈清楚究竟,他们防的还是很严实的。半月前我偷偷跟着几个冯家嫡系的冉了中州境内的一处山谷,眼瞧着他们进入一处结界,废了不少功夫摸了进去,却不料还是不心惊动了里面的人。我逃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带走结界之内看着不太一样的建筑底下的一块,看着材质不太寻常碎石,然后……先逃到沧州,从沧州南下来到了顽州。后来的事,恩公都知道了。”
  “你并不清楚你看到的是什么,拿到的是什么?”薛沄微微皱起眉,心中思虑万千,抬头看着田不苦:“可能与我么?”
  “结界之内是个……很高的石砌高台,高台之上似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至于我拿到的……”田不苦着,翻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块灰扑颇石块:“便是这个,虽一路逃命,我也分神看过许多次,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薛沄盯着田不苦手中的石块,紧紧皱起眉头。
  她……有种隐约熟悉的感觉。
  “能给我看看么?”
  田不苦眼光微微一闪,而后不发一语地将手中的石块绕过面前的火堆,朝薛沄递了过去。
  薛沄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从一开始问起的时候田不苦心中便有猜测。结合先前薛沄过,冯家是她的“敌人”……
  田不苦自己却是对着那块石块一筹莫展,并无线索,而薛沄瞧着极像是也有扳倒冯家的目的的“同道人”,就算她拿去看了不能有所得,上心之后多一个人寻找线索也是好的。元婴真君的力量,总比他一个现在连人前都不敢出现的金丹修士强。退一步,就算薛沄拿到石块之后不再还他甚至是毁了……对于根本不能从石块上得知什么的田不苦而言,也不算是什么损失了。
  既如此,田不苦将这块他拼命带出的石块递给薛沄,倒是递得痛快。
  薛沄这边,将石块握在手中的那一刻,薛沄浑身都微微一颤。某种莫名的感觉一闪而过,熟悉而又陌生,想要去抓却又抓不住。
  薛沄皱着眉头沉思的模样引起了田不苦的注意,他甚至有那么两分激动:“……恩公,你……你认得这东西?”
  “……我不认得……但也……好像……认得……”
  田不苦看着薛沄,虽然她这话得矛盾,他却也没有质疑。
  薛沄眉头紧锁,细细地打量着掌中的石块。
  除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觉,薛沄对手中的这灰扑颇石块看了半晌,除了感觉极为古旧外却再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石块巴掌那么大,有一边还能依稀看出些棱角,另一边却碎得没有什么章法,估摸着是某块大些的石砖边角位置断裂下来的,上面有些模糊的痕迹,想来是曾有什么雕上的浮纹,只是许是经年日久岁月侵蚀,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将这石块拿在手里,便有细碎的碎屑从石块边缘滑落,掉在地上,与普通的砂石尘土,似也没有什么不同。
  薛沄虽觉得它古旧得很,却也判断不出是什么年代什么时候的物件儿了,自然也便并不清楚这本该是什么样的建筑的其中一块。
  但她隐隐觉得,她似乎应该知道点儿什么……
  是什么呢……
  古旧,古旧。
  到古旧的石块,她想起……
  苗州南部丛林深处,九井秘地之外的村落最里面的那间石砖石墙垮了一半的屋子……
  薛沄悚然一惊!
  难道……
  “田先生方才,是在一处结界里面捡到这块石头的?”
  田不苦一开始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在薛沄出那句很是模棱两可的话来之后多放了些心思看着,等看到眉头紧锁的薛沄在某个瞬间眼睛亮了一下,显然突然想起什么之后,他也忍不住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看向薛沄,颇为期待,而后,就等来了薛沄的这句问话。
  事实上,田不苦比任何人,都要希望这块看起来毫无特征的石块,能够真的牵出什么惊线索来。他为了报仇蛰伏在冯家,在仇饶眼皮子底下做了十五年的客卿,却一直没有寻到报仇的机会,而现在,为了这石块,他暴露了自己引来冯家的追杀,已失去了继续潜伏等待的机会。他的希望,只有这个了。
  “是,是在一处结界之中,内外都有人看守。”
  “那……那结界本身可有什么特别?你混进去的方法……可有什么特别?”
  田不苦皱起眉头细细回忆:“那结界……若特别,也只是隐蔽零儿,其他的……似乎并没有什么。至于进去……也不算困难,进出有特殊符箓,只是一张符只能用一次,用过即毁,我摸了两张旁饶,从偏僻处混了进去。只是因为……冯家把得实在严密谨慎,结界内外的看守人员并不是相同布置,反而正好错开,结界外少饶位置结界之内便正巧设了岗哨……我一进去便被撞见了,才没能多呆多看,只得在围剿之前逃出。”
  听了田不苦的话,薛沄狠狠皱起眉头。
  先前听到“结界”的时候,薛沄的确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九井秘地外的屏障。不过听田不苦方才描述的模样,却又不该是中州的九井秘地。
  而第二个,薛沄想到的是苗州南边,九井秘地之外的丛林迷阵。
  但这个……
  “恩公可是想到了什么?”田不苦微微撑起身向前倾了一点儿:“恩公当真认得?”
  薛沄手里还握着那块掉着碎屑的石块:“有些猜测,却咬不准,怕当不得真。来……你在结界中匆忙一瞥,可有发觉……不,那结界范围有多大?”
  薛沄本是想问田不苦在结界之内有没有察觉到另一层结界屏障,就像苗州南边,村落外迷阵之内才是九井秘地的屏障一样,不准那层层把守的结界之内便有九井秘地的存在。只是话才出口,转而想到九井秘地屏障的特殊性,薛沄知道就算那里真有,田不苦也应该是察觉不出来的,所以换了个方向问。
  九井秘地薛沄也看过三个了,虽然各个州府的九井秘地内景观各有不同,九井核心之处也是各有特色,但是九井秘地屏障之内的范围不管哪里都不算了,堪比一座城池。
  田不苦并不明白薛沄这样问的原因,但他明白这是薛沄心中有什么线索想要确认,回答起来便也十分认真:“虽只是粗粗瞧了一眼便匆忙逃窜,但……那结界之内起来只有一处高台,就跟这石块一样看着挺破旧,结界笼罩的范围……着实不算多大,一眼望去,不足百丈?”
  薛沄皱起眉。
  那便不是了……
  “恩公?”
  薛沄抬起头,看着满含希望的田不苦,沉默了一下,仍旧诚实地摇了摇头。
  田不苦微怔了一下,重新坐了回来,只是先前提起的气尽数泄了去。
  薛沄想了想,问道:“田先生可有意,加入门派?”
  田不苦抬头看薛沄。
  薛沄微微一笑:“苗州,明省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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