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卢象升陨落之二

  “军门,福王殿下死于贼手,您并无过错,为何要写请罪的折子?”一个将领很是不服气地问。
  “是啊,军门,百姓是前任巡抚逼反的,福王殿下死于贼手的时候,咱们还没有到河南,这事儿怪不到您头上。”又一个将领接腔道。
  这两位将领说开了,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也都说福王身死,自己这边儿不用担责。
  卢象升听了这些话,只是笑笑,请罪的折子,却是照写不误。
  写完了,拿起来,吹一吹,等墨水干了,便收起来,用盒子装了,密封,着人送往京师。
  “出了这么大的事,前任巡抚用脑袋给皇上一个交代,咱们只有剿灭流贼,给皇上一个交代,不然河南的事情,咱们就没有办法交代。”
  众将闻之,先是默然,后来便有一个将领愤然道:“咱们从北直隶来,帮着河南剿贼,为君父分忧,为河南解难,可是拖欠的军饷只补发了一年的,开拔银一钱也不曾见着。”
  “咱们多少还领了些银子,军门连一钱银子也没领,这个大伙儿都知道,也都服气,谁叫咱们跟了军门呢,但是到了河南,咱们来给他们打仗,他们居然连粮草都不及时接济,让咱们在这里白耗了三天,不然说不定就可以到洛阳去解围了。”
  又一个军将有些愤然地接过了话头。
  “唉,国事艰难,河南也没有粮食,这些粮食都还是从胡广转运来的。”
  “哼哼,”一个将领冷笑一声,不阴不阳地冷声道:“国事很艰难,有些人在家里吃一顿饭就可以吃掉咱们一个士兵一年的饷银。”
  “你是说,那些人?”
  “还有哪些人,自己在朝廷捞钱,家里人仗着他们的势,在南边儿捞钱,捞来捞去,旱灾,水灾都没人管,土里刨不来食,又没有赈济,这不就酿成了流贼之祸。”
  “听说这次咱们出来,军饷从户部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砍了一半!”
  这个消息,就像在干柴上点了一把烈火,立时就把天雄军诸将的火气给点燃了。
  “连人家的卖命钱都要贪墨,俺倒要看看,流贼打到京师,谁帮他们守城,他们还有没有命享受。”
  天雄军的将领们越说越气,后来居然鼓噪起来。
  “既如此,你们不妨投到流贼那里,打到京师去,如何?”
  卢象升的话,声音并不大,传到众人的耳朵里,却不啻一声惊雷,炸的他们顿时没了声息。
  卢象升举目四顾,视线所及,众将无一不是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不敢与他交锋。
  “你们说的都是实情,太平时节,自可以写奏本弹章呈报皇上,有司勘探,法司定罪,巨贪大恶,流放的流放,斩的斩,绞的绞,但现在内忧外患,朝廷乱了,立时就是朝野震动,天下大乱。
  到时候,会有更多的百姓受苦,咱们大名府也未必能够幸免,你们的亲人也会遭到池鱼之殃,大明说不得也就亡了。现在,不要再想京师的事情,想想眼前,咱们最该做的事情,已经占据洛阳,拥兵四万的李贼。”
  天雄军众将也没想到,发个牢骚,大明眼瞅着就要亡了,这个事儿是从何说起啊!
  大帐里顿时静的落针可闻。
  大局向来都能唬住人,大伙儿暂时都不想朝廷里的那些龌龊事,转而把心思放到目下的敌军身上来。
  “对于这个死灰复燃的乞活军,你们怎么看?”
  还是卢象升率先说话,打破这个沉寂的局面。
  “军门,这个乞活军与俺们从前在北直隶见过的流贼大不相同。从前的流贼,流而无定,不分官民士庶,一体祸害,玉石俱焚。百姓无不切齿痛恨。现在这个乞活军,不扰百姓,专门杀贪官劣绅,还分田地,听说深得民心。”
  “据细作来报,贼军围洛阳,周边百姓自发把门板拆了,给敌军用作浮桥和盾牌,贼军的军粮,也由百姓供给。”
  “贼军的‘杀贪官劣绅,分田地’都已经流传到开封来了,这里的百姓无不希望贼军快来,给他们带来好日子。”
  “那李贼攻城,靠着士卒搏命攻下的极少,多半是城里守军做了内应,里应外合,陷了城池。”
  “他们打下城池,村镇堡寨,分了田地,再从分了田地的人家中选出青壮,编入军伍,李贼的逆军,俱为青壮,而且这些青壮还都是自愿投效。”
  “这可不对,不光有青壮百姓自愿投效,还有投降的官军,不知凡几。”
  “他们专门吃大户,粮食吃不完,银子用不完,哪儿像咱们,跟要饭的似的。”
  天雄军众将你一句,我一句,将一个深得民心,俱为精锐,粮饷充足,战力强绝的军队形象勾勒了出来。
  这样的形象,每每得到加强,卢象升的面色就青上一分,到了最后,天雄军众将感觉到自家将主心情有异时,卢象升的面色早已变成铁青之色。
  众将这才省起自个儿一味长流贼的士气,灭自己的威风,是不是引起将主心中不快,是以都噤了声,不敢再言语。
  “你们说,对李贼,是剿还是抚?”
  卢象升仍然沉着脸,问剿贼方略。
  众将见卢象升岔开话题,都是松了一口气,各自斟酌。
  “军门,单纯的剿,单纯的抚,各有利弊,末将却有一策,剿抚并用,短时间内就可以瓦解敌军。”
  一员银甲军将出声建言。
  “是吗?何等良策,说来听听。”
  卢象升缓和了一下脸色,示意手下接着说。
  “军门,剿贼从来都是胜之易,定之难。他们败了就逃,咱们走了,他们复起。咱们来了,他们又跑。打来打去,他们没怎么样,倒把咱们先拖垮了。朝廷现在是越来越没法子长时间用兵了。所以,依卑职看,从长远来看,倒是要学学李贼那一套。”
  那员银甲将领说到这里,却又打住,显然是在等卢象升消化他的话,然后把他想说而没说的话说出来。
  果然,卢象升刚一听完,就把头摇了摇,苦笑一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臣子,不能私自将土地分给百姓,不然,不用李贼来杀我,皇上就会先把我给杀了。”
  “军门,有何不可,百姓为何愿意跟着李贼,只因为李贼分给他们田地。但李贼毕竟是贼,百姓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与他合污同流。咱们只要请示了朝廷,将田地分给百姓。
  百姓当然是更愿意相信朝廷,只要咱们许了诺,阵前再一呼应,百姓倒戈,李贼唯有束手就擒而已。若用此策,我军可以付出极小的代价便获取胜利。朝廷也免了钱粮的支出,军门此计大妙啊!”一个红甲将领眼睛一亮,极力赞同此策。
  “如你们所说,他们流而无定,他们在哪里起事,咱们就照此策安抚百姓,那岂不是要把全天下士绅的田地都分给百姓,京师的宰辅们会答应吗?”
  “这”
  众将被卢象升一句话给问住,都是面面相觑,无法作答。
  “这就是了,分土地给百姓绝不可行。这李贼,本院也断然不想抚,他若是跟寻常流贼一样,作恶多端,本院也许会招抚于他。现如今,看他的做派,远非一个流贼该有的格局,他莫不是要搅动天下,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
  “军门,区区流贼,也该改朝换代,他惨杀读书人,与天下士人为敌,这样如何能改朝换代?他这叫自寻死路才是。”
  “哪里惨杀读书人,河南的不第秀才,做官无望的举人,不少都跑到他那里去了,寒窗十年,两榜进士,苦熬资历才能做的县令,知府,一方牧守,到了李贼那儿,一个秀才都能做了,更不用说举人。
  天下的读书人,李贼只恨当官的,也只杀贪官,清官他都放回来了,不成想却因为丢城失地,被朝廷给杀了。”
  “这”
  “敢问军门,是不是咱们只有跟李贼死战一条路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