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结:第六卷 千千结:第40章:江上灯如豆

  进村已是掌灯时分,叶寒川直接回了家。萧暮雪绕道去苏世安的坟上磕了头培了土,又枯坐了一阵才归家。正忙着赶鸡回鸡舍的苏婉言看见她,连鸡也懒得管了,笑着迎接这等了又等的人。
  萧兰枢正在堂屋练字,见母女二人牵手进来,笑道:“又跟寒川去哪里野够了才回来的吧?”
  萧暮雪吐了吐舌头:“您是千里眼吗?还是说您在我身上按了追踪器?”她拿出那座笔架说,“送您的新年礼物。”
  萧兰枢爱不释手:“在哪里淘的?很合我的心意。”
  萧暮雪又把丝巾往苏婉言脖子上系:“在古玩市场。有很多比这个漂亮,但我想爸爸素来喜欢古朴有质感的东西,就挑了它。”
  萧兰枢以少有的宠爱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嘴角眉梢都是笑。
  萧暮雪拉着苏婉言转了个圈:“爸爸,妈妈戴这条丝巾好不好看?”
  “你妈妈戴什么都好看。”萧兰枢笑着说,“尤其是她的宝贝女儿买的。”
  苏婉言笑道:“就会取笑我!”她皮肤白皙,眉目端庄清秀,被那大红的颜色一衬,越发的明丽动人了。“你爷俩慢聊,我做饭去。”
  萧暮雪把脸埋在她胸口,黏着不让走。赖了一会,她把剩下的钱交到苏婉言手里:“这些都是我挣的。以后你们再也不用为我的学费操心了。”她又把开销作了汇报,萧兰枢听了非常高兴:“做得好!做得好!就该这样!饮水要思源,知恩要图报。做人切不可忘本!”
  萧暮雪点头记下,挽着苏婉言的胳膊进了厨房。
  晚餐十分丰富。萧兰枢烫了壶老酒,又温了些米酒给萧暮雪,一家三口边吃边聊,直到深夜还意犹未尽。
  整个寒假,萧暮雪足不出户,日日窝在家里。除了学习,其余的时间不是腻着苏婉言,就是陪着萧兰枢。只在某个落雪的傍晚,独自去了苏世安的坟前,跪到天黑才回家。
  那个冬天,很多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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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栀子花开得渐入佳境,馥郁的香气飘荡在热辣的空气里,宛如香甜的催眠剂,熏得人恹恹欲睡。窗纱外的天空万里无云,触目可见的都是沁人心脾的蓝。太阳像个突兀的闯入者,局促地挂在半空,心急火燎地等着和月亮换班。
  这个季节的南方,本该是浓荫蔽日,花团锦簇,一团和气的,却因莫名其妙突然回升的气温躁动不安。人们在抱怨天气的同时,仍将家长里短的琐碎作为茶前饭后的消遣,调味那日复一日清汤寡水的生活。
  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遛鸟的老太爷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那家串串店的汤料里,查出了大量罂粟壳和违禁的调味品,老板携家带口连夜潜逃。难怪那串串香得叫人欲罢不能,总是百般惦记。一时间,吃过的人惶惶不安,没吃过的暗自庆幸:或庆幸自己没钱,或庆幸自己没时间,又或者,庆幸自己不好这一口。自此,餐饮业的隐忧,逐日显露在人们面前。
  萧暮雪踢着一块小石头,心烦意乱地在巷子里游荡。这条巷子颇为有名:岩石砌成的巷道,深邃幽秘;四棱见方的青石板,顺着山势铺成又长又宽的路;因为年代久远,每块石板都被岁月打磨出不同的模样,别有一番情趣。这里树高林密,花草丛生,且四季花开不败,香气扑鼻。巷子的尽头是高大的白桦林,横穿过去,就到了江边。
  白天,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到了晚上,却罕有人迹。只有为数不多的年轻情侣坐在江边的岩石上看风景,情深意浓。
  小石头被踢到了看不见的地方,萧暮雪更加烦躁了。她看见不远处有个易拉罐,走过去狠狠踢了一脚。易拉罐砸在石头上又弹回来,在石板上滚了老远。那空旷的声音听起来没着没落的,委屈难耐。
  萧暮雪愣愣地站着,大概在想是接着踢呢,还是就此罢手。她发狠地揪着头发,趴在一棵老树上,像猫磨爪子那样挠树,嘴里嘀嘀咕咕地像是在念咒。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谁?”萧暮雪直起腰,每个毛孔都冒着火星,“是谁?出来!”
  从树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是君无双。
  萧暮雪继续挠树,斜着的眼神极不耐烦:“怎么我总是遇见你?阴魂不散。”
  “这说明我们有缘分。”君无双懒散地靠着石头,修长的身体在灯光下愈发修长了。“你有心事?”他打量眼前的人,并不期望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萧暮雪犹豫了几秒,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君无双动了动身子,大约是靠得不舒服:“说来听听?”
  萧暮雪靠树而坐,下巴支在腿上,双手绕膝,愁容满面。
  君无双坐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有些事,说出来不一定有人帮你。可你不说,就一定没人帮你。”
  萧暮雪仰望满天繁星,闷声说:“我想回桥河中学高考,被我老师拒绝了。”
  君无双思忖片刻后说:“他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所以我才烦。我来这里之前,承诺过会回去考试。可现在我想回去了,他却不要我了,他们都不要我了……”萧暮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是约定好了的么?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你为什么执意回去考试?在凌云中学不好么?”
  “好什么好?我压根就不想来这里!”萧暮雪的嗓门陡然高了八度,“都怨教委那帮脑满肠肥、头上不长毛的家伙!”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若非他们处事不公,我就可以一直呆在桥河中学,我老师也就没那么大的压力了。要是今年他们的升学率不合格,该怎么办才好?”
  “此一时彼一时。你是凌云中学的学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你现在回去考试,教委也不会承认这个结果。到时候,该怎么处分还得怎么处分,搞不好,还会落个更严重的罪名。再说了,凌云中学培养了你两年,他们也不会放你回去的。”
  “我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萧暮雪闷声闷气地说,“他说从他决定放我走的那天起,就没想过再要我回去。就我是头猪,还一门心思地想着,盼着。”
  “所以才说,既来之,则安之。你也不想想,你一介书生,要如何负担一所学校的未来?这次你替他们挡过去了,那下次呢?下下次呢?可见,问题的根本不在你回不回去考试,而是桥河中学该怎么奋发向上,改变目前的现状。”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猪头教委给的时间那么短,怎么够嘛!”萧暮雪又抓狂起来,“我真是好想踢他们的屁股,挠他们的脸,顺便诅咒他们生个儿子没屁眼!”
  君无双挑了挑眉毛,隐藏了眼底的笑意:“你就这么恨他们?”
  “废话!”萧暮雪咬牙切齿地说,“若有机会见到教委那老头,我绝对会用针扎到他全身瘫痪!”
  君无双一头黑线:“你这也太狠了!”
  “你敢替他说好话,我连你一起扎!”萧暮雪的眼睛瞪得像铃铛。
  君无双举手投降:“别,千万别!我可不敢惹你这嘴巴刁毒,浑身长刺的仙人掌。我帮你穿针引线,可好?”
  “算你识相。”
  “不识相就会被扎,我可不傻。问你,要是凌云中学放你走,你真走?”
  “说实话,我不知道。两位老师都对我有恩,我对这两所学校也都有感情,舍弃谁,伤害谁,都非我所愿。可真要二选一,我还是会选桥河中学,毕竟我和我老师有约在先。至于楚老师,我会用我一生来报答他的恩情。”
  “所幸,现在不用选了。”
  “是啊,不用选了,可我这心里却并不好过。”萧暮雪拍拍脸颊,打起精神来,“郁闷够了,狠话说了,嘴瘾过了,气撒完了,我也该回去了。话说,你为什么也逃课?”
  君无双又是那种懒散的表情:“我逃课是个常态。你呢?”
  “仅此一次,假都没请就溜出来了。明天会被楚老师骂死的。”
  “你这么优秀,他舍得骂你?”
  “优秀?舍不得?要不你来试试?骂不死你他都不好意思姓楚。”萧暮雪捶着走得酸胀的双腿,自言自语道,“自己选的路,再辛苦也要走下去。”
  “要回去了?慢走。”君无双的眼角眉梢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柔美,神色慵懒得像刚睡醒的婴儿。
  “很晚了,你也回吧,明天还有课。”萧暮雪向来时路走去,苗条的身影如柳扶风。没走几步,她回头看着君无双,郑重其事地说:“希望你能考上喜欢的学校。所以,要加油了!”说完,粲然一笑,露出一对小小的虎牙。
  那抹笑容宛如春风般温柔和煦,君无双差点失神。他目送萧暮雪消失在路的尽头,唇边有了笑意:萧姑娘,你口中的猪头教委是我的熟人。他堂堂一个退伍军人,身材健美有型,头发比我的还多,却被你说成脑满肠肥的秃顶老头子。他又想到了她那句“生个儿子没屁眼”,哑然失笑。
  白桦林里,一道人影快速没入了草丛,没入了茫茫夜色中。
  入夜后的江水平静温柔,偶有微澜却没有声息。江边灯火尚明,映在江水里也还是一派璀璨,摇曳着独属夜晚的辉煌美丽。灯光下,柳树弯腰垂头,低眉顺目地守护在道路两旁。这个夜晚,很美好!
  水泥长凳上,傅雪峰拿着两根冰棍呆坐着。看见萧暮雪,他晃了晃冰棍,一阵傻乐。
  “这么晚了,你坐这里干嘛?喂蚊子?”萧暮雪拿过化得最厉害的冰棍咬了一口:“开吃。”
  傅雪峰笑了。
  吹着凉爽的江风,吃着冰棍,两人慢慢向家溜达,谁都不说话。
  一群飞蛾绕着路灯飞来飞去,不肯舍弃那微弱的得不到的光明。
  真可悲!飞蛾舍命奔向光明,殊不知那光明并非因它而存在。萧暮雪想起了久无书信的姚慕白,自虐地将冰棍塞进嘴里,想用那刺骨的寒凉缓解内心灼热的疼痛。
  傅雪峰跟在她身后,眼神复杂。
  一路无话。到家已是夜深人静,月过中天。大黑趴在墙角,睡得死死的。
  萧暮雪没精打采地说:“晚安,好梦。”
  傅雪峰做了个喝水的动作:“渴。”
  萧暮雪去院坝的凉桌上拎了水壶,倒了水给他:“喝了就乖乖睡觉。”
  傅雪峰不歇气地喝了三大杯:“甜,好喝。”
  萧暮雪笑得无力:“你就喜欢甜的。”她把茶壶和水杯放回原位,回房间去了。
  傅雪峰看她锁好门,才上了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