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结:第一卷 千千结:第2章:手串与药方

  雪下得更大了,很快就看不见路,整个村庄雪气弥漫。萧兰枢给火堆加了足够的柴火,烫了壶上好的红茶,又备下素食糕点,才陪着苏婉言去请了客人过来。
  坐下聊了没几句,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出了苏婉言的下体。她偷眼看看正谈天说地的人,悄悄背过身摸了摸湿淋淋的裤腿,放到鼻端闻了闻,略有腥气。
  莫言师太最先察觉出异样:“该不会是羊水破了?”
  苏婉言又摸了摸裤腿:“好像……好像是。”
  苏世安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水洒了也没察觉。
  萧兰枢扶着妻子,手脚无措:“还有二十多天才足月,怎么这会就破水了?”
  莫言师太说:“生孩子哪有个准时?看这光景怕是就要生了。雪这么大,又不能去医院……村里有没有产婆?”
  “有。不过在山那边住,很远。”
  “罢了。你先扶她回房躺下,再把屋子弄暖和些,别让她着凉了,之后的事就交由贫尼吧!”莫言师太站起身说,“两位放宽心。贫尼出家前在医馆做过几年护士,云游四方时也接生过几个孩子,应该没太大问题。”
  苏世安一揖到底:“多谢师太!我这就准备去,再抓些补血补气的药熬上。”
  苏婉言忍着阵痛施礼道谢:“师太的大恩大德,婉言没齿不忘。”
  “姑娘和贫尼相识,也是缘法凑巧,不必客气。”
  萧兰枢安置妥当苏婉言,又忙着把早就备好的青冈木炭烧好,红旺旺地弄了几大炭盆,直烤得房间温暖如春。
  莫言师太陪坐在床边,却并不宽慰苏婉言,只是将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及风土人情娓娓道来。她面容慈善,音色柔和,讲话很是好听。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温暖而有神,使人信任,让人安心。
  苏世安徘徊在门口,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终离开。功夫不大,后院传来鸡的哀鸣。
  阵痛锥心,苏婉言捶着床沿,咬牙祈祷:要女儿,要女儿,一定要是女儿!疼我不怕,危险我也不怕,我就怕不是女儿。神明在上,请保佑我生个女儿。
  当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传入耳朵时,苏婉言听见莫言师太的声音从神明的地方飘来,如同天籁:“恭喜婉姑娘喜得千金。”
  萧兰枢激动得差点踩翻了火盆:“婉儿,你听见没?是女儿!是个女儿!”
  苏婉言泄了劲,虚弱地笑了。
  苏世安早已拜倒在地,谢天地诸神,谢祖宗保佑,谢莫言师太。
  莫言师太把孩子包裹好,放进苏婉言怀里:“给孩子起名字吧。”
  湿漉漉皱巴巴的小人儿闭着眼蠕来蠕去,柔软得令人不敢触碰。苏婉言热泪盈眶:“孩子能平安诞生,多亏师太相助。她的名字就由您来取。”
  苏世安和萧兰枢也如此说法。
  莫言师太见盛情难却,略沉吟后说:“那就叫暮雪。如何?”
  “暮雪,萧暮雪……好!好名字!师太好修为!”萧兰枢拍手叫好。
  莫言师太微微一笑:“是施主有心。”
  苏婉言也很是满意:“谢谢师太赐名。婉言替暮雪道谢了!”
  萧兰枢把孩子送到苏世安面前:“爹,您抱抱她。”
  苏世安像得了无价宝,脸上的每条皱纹每个毛孔都盛放着笑意:“长得真好看!瞧瞧这眉毛,这鼻子,还有这小嘴,多好看呐!”
  “可不是,她太会长了!头发好浓密,好漂亮!”
  苏婉言噗嗤笑了:“我说,爷俩快别让师太笑话了,刚出生的孩子哪里就看得出漂亮来。”
  莫言师太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眼神深邃:“贫尼先回房休息了。”她出了房门,望着大雪笼罩下的村庄,深深叹了口气。
  苏婉言乏得厉害,头挨上枕头就睡过去了。
  一夜安眠。
  醒来,雪还是绵绵密密的,像是淘气的仙女在向人间洒她匀脸的粉,簌簌下落的声音宛如天使的细语。天地间明晃晃、白茫茫一片刺眼的白。到处是被压断的树枝,到处是被吹翻的草棚,到处是被压塌的禾苗。勤劳的庄稼人在田间地头转悠,一声悠长的:“这雪下得哟……几十年不遇!”叫人听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孩子们在雪地里撒上粮食,支起箩筐勾引饥饿的鸟儿自投罗网。可年少的脾气总是耐不住等待的寂寞,很快就扔掉牵引机关的细绳,堆雪人打雪仗去了,任由鸟儿开心地偷食。大概是那只性急的红嘴鸦碰倒了支箩筐的棍子,箩筐扣下来,吓得鸟儿扑啦啦四处乱飞,只有一只反应迟钝的被逮个正着。得来全不费功夫呀!孩子们高兴得又跳又笑,你推我搡地挤成一团,挣着抢着要去逮鸟。枝头的红梅倔强地探出头,在欢笑声中开得更加热闹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大雪把上山下坡的路埋得严严实实,无迹可寻。莫言师太只能住了下来。每天除了晨昏打坐礼佛,其余的时间都在教苏婉言怎么照顾孩子。
  这天早上,风停雪住,天气晴好。任凭苏家再怎么挽留,莫言师太还是以脚伤已好,不宜再逗留为由继续中断的旅程。临行前,她把一条异香扑鼻的手串戴在萧暮雪手腕上:“这手串原本有两条,一条雕龙,一条刻凤。有凤的贫尼就送与暮雪了,希望能保她一世无虞。”
  苏家人都万分欣喜,替襁褓里的小人儿谢了又谢。苏世安更是一路相送出了村口:“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到河流的分叉口向左走,就是师太您要走的路。”
  莫言师太颔首谢过:“施主宅心仁厚,广结善缘,福泽绵长。只是……”
  “师太有话?但讲无妨。”
  “那贫尼就直说了。贫尼的师傅精通面相之术,这些年贫尼跟着她也学了些皮毛。这几日贫尼私下给暮雪相了面,发现她的命太全了。”
  “命全难道不好?”
  “命太全,遭天忌。她这一生,注定了不会一帆风顺。”
  “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可有解法?”
  “她不但命格全,且命犯桃花。她的种种劫难,皆因情爱所起。如要保她平安到老,除非她放下执念,看淡情缘。不然,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苏世安如被雷劈:性命之忧?呆了半晌,他方回过神来,忘了礼数拉住了莫言师太的衣袖:“婉儿爱女如命,若暮雪有个三长两短,她断断是不能活的。求师太救命!”说着就跪了下去。
  莫言师太侧身闪开,不肯受礼:“施主切莫如此,起来说话。”
  苏世安还是固执地跪着。
  莫言师太长叹:“贫尼本方外之人,不应过问红尘俗事。只是施主一家都是良善之人,暮雪跟贫尼也算有缘分。罢了,贫尼就破例一次吧。”
  “谢师太活命之恩。”
  “先莫谢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暮雪虽未足月,却体格强健,无病痛之相。若她能躲过命中的情劫,自然会长命百岁,颐享天年。若躲不过,恐怕后半生她将在病痛中度过,备受煎熬。施主不妨传她医术,以备她日后不时之需。”
  “这个自然。虽然苏家历来有传男不传女,传儿不传婿的祖训,可我始终认为,悬壶济世,不应有男女之分。我若将医术传与雪儿,相信列祖列宗也能体谅。”
  “为医之道,旨在救命活人,本就不该拘泥于俗礼。贫尼久闻苏家医术名扬一方,苏施主更是妙手仁心,救人无数,功德无量。如果因为祖宗规矩而让其湮没于世,确实是憾事。”
  “苏某一生行走四方,治病救人,只是尽了医者本分,不敢贪功。”
  “施主不图名,不贪利,实属难得。”莫言师太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贫尼这里有张方子,想送给暮雪作为满月贺礼,请施主代为保管。”
  苏世安双手接过方子,认真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表情由惊转喜,又喜转惊:“这方子价值千金!老朽断断不能收!”
  “施主看明白了?”
  “一知半解。这方子里的每味药分开看平平无奇,放在一起却能改生死倒乾坤。只是这药引过于罕见,若没有奇缘,怕是不能得。”
  “得与不得,全凭天意。苏家是积善之家,暮雪又有慧根,必有福报。”
  “谢您吉言!只是这药方没有标明用法和用量,若非精通岐黄之人,谁敢下药救人?老朽自知才疏学浅,怕是琢磨不透。还是留在师太这里,再寻有才有德的有缘人吧。”
  “施主过谦了!开出这张药方的,确实是位奇才隐士。他怕药方落入歹人之手,祸害人命,扰乱天道,故而没写全。施主医术超群,若潜心钻研,必有所获。”
  “但愿如此!这方子的用法千变万化,可要人命,也可活人命。师太长年游走四方,见人间疾苦,何不善加利用,活该活之人?”
  “世间万物,生生死死,皆有定数,贫尼怎敢逆天而行?况且,药方再好,也只治得了病,却不一定救得了命。我喜欢暮雪,自然想保她平安。可能不能救她一命,还得看她的造化。万事随缘,强求不来。”
  “老朽谨记!”苏世安叹道,“想我夫妻缘浅,膝下只有婉言承欢。她体质难孕,亏得我略懂医术,调理了这些年才有了暮雪。要是她知道了这些事……”
  莫言师太的目光飘过庄稼地,安详慈悲。
  苏世安怆然:“我愿折我的寿数换雪儿一世太平!”
  莫言师太望着远山之巅,茶色的眼眸中透着坚定:“施主不必过分悲观,人的命运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若不幸被贫尼言中,有这方子在,好歹也能保她康健。等你将方子烂熟于胸后,就把它烧了,切莫留下痕迹,招致祸端。”
  苏世安诺诺而答:“绝不敢有分毫差池!”
  莫言师太微微颔首:“贫尼送给暮雪的那串手链,是本派掌门一代代传下来的。虽然不是稀世宝物,却也是独一无二,世间罕有的。待她成年后一定要时时佩戴,对她的身体也大有裨益。”
  苏世安惊道:“这可怎么使得?暮雪何德何能,受师太如此大恩!”
  莫言师太说:“我自有我的道理。本派到了贫尼这里,怕是到头了。再贵重的东西,于我这世外之人,也不过是俗物,倒不如物尽其用,也不枉它来这世间一遭。”
  苏世安诚惶诚恐,不知该如何对答。
  莫言师太笑道:“施主不必如此。贫尼就此别过。告辞。”她宽大的衣袖在寒风中猎猎飞舞,像两只灰色的鹤,载着她翩然远隐。苍茫天地间,白雪皑皑的山路上,一位孤独的行者渐行渐远,渐渐看不见踪迹。
  苏世安恭敬地鞠了个躬,又静立片刻,才转身回家。
  一只灰白色的兔子受了惊吓似的蹿出树林,笔直地蹿向麦田深处,像是在逃避追捕。在它身后的树林里,一堆散发着芫荽和油茶气味的粪便热气翻腾。
  苏世安眼看着那兔子没了踪影,压根儿没心情心疼被弄得七零八乱的麦苗,只一门心思琢磨莫言师太的话。他左思右想,无数念头在心头盘桓,又一个个被否定。最后,他选了个最为稳妥的办法定下来,又把这个计划从头到尾琢磨了无数遍,确定是万无一失的,才如释重负。路上遇见出门看庄稼的老伙计,他强打精神与他们分享身为外祖父的欢愉,聊这一年的年景,倒也少了些烦闷。
  “生女儿好啊,女儿贴心。不像那些臭小子,稍微大点就浑身长反骨,跟爹娘老子各种不对付。”
  “可不是?所以我才希望婉儿生个闺女。”
  “你这老东西可算是心想事成了。村长家的闺女也生了,是个儿子。”
  “啥时候的事?你这老家伙,消息倒灵通得很。”
  “那孩子跟你家孙女是同一天生的,就太阳正烈的那会。我帮忙叫的接生婆。”
  “那敢情好。改天来家里喝酒,咱老伙计好久没聊天了。这会子我可得走了。”
  “看你这着急忙慌的。干啥去?”
  “灶上给婉儿煨着鸡汤,还没熄火呢。”
  “那是要看着。赶紧的吧!”
  熟惯的老伙计无需道别,说完话就安闲地散了场。
  对着漫山遍野的白雪,人们许下心愿:希望来年风调雨顺,百事兴旺。
  日光渐炽,竟照得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