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五十、遁恇怯
几息愣怔之后,刘赫将急藏在袖中的那个“拖”字揉成了一团,皱得一如他眉头心间。
蓦地他知觉自己有些颤栗,颤栗到呼吸间都不得顺畅。他迫着自己要宁心静神,不断地告诫了自己“朕是他言中最后一人、亦可得至多生机。”
“然盛馥呢?她又要怎生保全?”他似是寻到了惊慌之由,终于无需再为“朕已几番历过生死、不当失措”而愧。
“哪一回不是千钧一发,哪一回不是岌岌可危?”他自问着,须臾旧时再现,眼前尽是为他挡箭遮刀的阿凯、阿利,还有东方举、还有阿卫、还有托林山那一众麾下、甚至还有那一生都是谨小慎微、活得战战兢兢的李先生
“哈!”刘赫骤觉自己原是为伶仃而乱,原来那些他以为是可轻易割舍之人,竟已化血化骨、与他融于一脉。
“朕必要安然脱出!”刘赫更生了锐意,又岂能恇怯不前。他抬眼去细看这室内一物一件,试要寻到那“横祸连连”隐在何处“或者那横祸亦可是人”。他再看那四人,果然除了郑凌琼能叫人看见些忐忑外,余他还是一派“悠然自得”。
“她必是个异数!”刘赫的双眸落定在了不知是凌瑶还是凌琼身上,踌躇却生,“可她若是‘横祸’,东方阿尚便不会阴而指之然那老贼是将‘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反其道而行之呢?”
“他为何于你另眼相待?你不是从来贪生怕死,今次为何又要赴死?”刘赫此时已不屑去分清她是凌瑶或是凌琼,只想知晓她可是那叵测之源。
“我哪里知道他是为何?我拢共也就是见了他这一回,偏他处处将我当作是凌瑶。不定就是想要陛下存心疑我。”
“至于我为何不去,不是都已与他说了?”郑凌琼像是十足烦厌,一改与他人叙话时克恭克顺,赫然做回了在石室时的模样。
“我就知道陛下果真会疑我,可我又能做什么?忽然是能拔刀张弓地杀人了?”她忿忿地自碟中捡起一块肉来就往嘴里塞,“若说下毒,我或还能办到”
“下毒?!可有人吃过什么?”她骤然停了咀嚼,忙不迭地将口中之物吐了个干净。那爽利彪悍之姿,看得盛远掩目不及。
盛馥奖状忽又想及了什么,匆忙从颈间拽出一链,解下了就要给齐恪扣上:“母亲制的药,虽说只能辟嗅毒,可我想若有万一,吃了它又如何?”
“哈哈!”盛远的讪笑与齐恪的微笑一齐进到了盛馥的眼中耳中。齐恪也自脖颈间掏出一条由丝帛编成的软链,展开了下坠的那一弯弧圆,其间包裹的、正是与盛馥一模一般的药丸。
“拂之将他那颗一分为二,孤携着已有时日。”他将金链挂回了盛馥胸前,“因此这颗梅素独享既好。”
“也是,我既有,常年外的他又怎会无有!”盛馥这般说着,目光却落在那丝帛编成的软链之上“不过如今我既来了,殿下还是戴着自家娘子的好。”她复又解下自己的金链套在了齐恪颈上。
“这等东西也不适宜殿下戴着!”盛馥又一手拽下那条软链,几下就剥出了那半粒丸药,塞到了自己的绣囊之中。
盛远见状又是一阵讥笑:“好一个悍妒妇人!齐尔永定是前世不曾修得圆满,今世才动辄就要‘怀璧其罪’呜呼哀哉、何其不幸!”
“哼!”盛馥嗤了一声就反唇相讥,“你又是什么人?要你为他不平?若你要自称是他郎舅的,怎么我嫁时并不见你来送?”
眼看这几人无事般得只顾作些小儿般的争执,郑凌琼却是急了:“娘娘,莫吵了罢!奴婢虽不曾跟了阿尚去,然还是想活命的!难道娘娘就不想活命、真不畏死?”
“既然此刻还不曾有什么变故,不如我们寻寻?或者阿尚是在唬人,根本就无有什么横祸,而我们是能等到来人呢?”
郑凌琼也不等人说好与不好,言罢就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不曾有人在,想是都跟着走了。”她怯怯地探出头去张望了一回,转身又掏出方才剩下的狼烟对盛馥道,“他既不忌惮我放了狼烟,我便再去燃上一回。”
郑凌琼话音方落,盛远接着便讽:“蠢笨之人!他既不忌,那便就是不忌。就如盛馥之刀、你之迷香,他全然不忌一般——因是于事无补、于他无碍!”
“或者有碍呢?不试怎知?”郑凌琼狠狠地瞪了盛远一眼,旋身就走。
“郑娘子是有契而不舍之性,诚然可贵。”齐恪的话是说予刘赫听的,然他的眼却还停驻在盛馥身上,片刻未离。
“她”盛馥懂得齐恪之意,更知晓那原本也是自己之意,然要她也如齐恪这般夸奖却是为难,“她确是执着于活命!”盛馥终而这般说道。
“梅素为何不可执着于活命?”齐恪苦笑道。
“我而今只执着于他物。”
“梅素啊!”齐恪感喟一声,蓦地又再黯然,“你当真忍心享儿双亲尽失?”
再提齐享,盛馥倏忽眼酸鼻涩,然她就要硬抛去了不想,且还必要寻个安心之由:“他还有盛为与郦心,更不惧什么,就如莫念。”
齐恪听得莫念,眼前就尽是那“小老朽”的言谈举止,想到有趣之处,不禁莞尔。
“莫念确是颇为眷恋留清。”他向盛远道,“留清么,倒常要带着他做些无稽之事,譬如叔侄俩一齐立于闹市,供人赏鉴。”
齐恪本意是为安抚盛远,让他得些慰藉——毕竟而今九死一生,毕竟同为人父、谁不愿多知儿郎安乐?岂料盛远还是如平日一般似听闻不见,而刘赫却是笑了、且笑得会心会意。
蓦地盛远愕然,甚至还起了怒意。他十分莫名刘赫之笑,他想一个区区外人、又怎能当真会意,他想刘赫行如此低劣之径,无非就是如蚁附膻、只为讨好盛馥!
“你与留清、莫念甚是相熟?”盛远在片刻里就散尽了于刘赫之“拖”的几分谢意,神情咄咄,语出逼人。
“他与留清,算是莫逆之交了罢!”齐恪先声夺人,却也为难,“至于莫念”
“来大剑关前,朕与莫念几乎日日相见。”刘赫领会得盛远那嫉妒之意,倒是毫不计较,“为此才能想及令郎会与留清一同立于闹事之景失礼了!”
“竟还有此事?”盛远不置可否,兀自偏转过头去,不知又在做何想何思。
“孤在此谢过了!”齐恪此时却颇是突兀地向刘赫郑郑重重地鞠了一礼,“孤适才不曾察觉你还有这番深意。惭愧。”
“言重了!”刘赫回了一礼,“殿下所言也不尽然。朕想的是并行不悖,能拖则拖、不能拖便要带着盛馥脱出、再顾不得他人。”
“已是足矣!”齐恪笑得温润,“听东方适才所言,你当是最有生机之人,若亦可保得孤妻周全然你还是要固守之前之诺,不得以所谓前世纠葛扰她之心、涉她之事。”
不知不觉间,齐恪又将话绕回了原处盛馥正要发作,却听刘赫道:“东方其心狡诈诡变,终究不可信也。依而今之态,朕也再难作保定可守诺,毕竟你我生死皆是一般叵测。”
刘赫说罢就取手去摩挲案几,一寸一寸,由上至下,分毫不漏。他摸罢这侧再换到那侧,摸罢了那侧有将案上盏碟悉数挪走,翻来覆去了许久,才放下这张去看那张。
“这里面还能有机关机弩不成?”适逢郑凌琼回来,看见了就一边帮着搬挪盏碟,一边揶揄道。
刘赫微微一滞,还是耐下了“你怎知机关机弩”暂时不问。
“外面儿一个人影都不见。我想着终归他们是不忌,趁着还能借火,便在左边廊桥上又燃了一节,在右边也然了一节。”郑凌琼邀功似得跟刘赫道,“高些总能让烟散得更清楚些,可是?”
“都燃起来,皆烧尽了方是最好!”盛远半笑不笑地瞟了眼郑凌琼,“你果然是有奇才!”
“我又做错了什么?三番两次要遭大郎嗤笑?”郑凌琼也还是不让,“无论我对错与否,至少我尽力而为,可大郎又做了什么?若大郎若有良策妙计,倒是说来用来啊!”
“无有!归终待来了阴典正刑,我不过安心等死罢了!”盛远言罢索性席地而躺,“尔等随意!”
“阴阴怕死又不肯认,偏还要来指东道西。”郑凌琼帮刘赫查罢了案几,此刻已随着他在验看窗棱、门框。
“可看出了什么异样?”她问刘赫。
“不曾!”刘赫正敲着墙,“皆不见有异。”
“那还有什么横祸?房子塌了?或是忽然闯进来些游侠、刀客的,将我们乱刀砍了?”郑凌琼说得可怖,只将自己吓得一阵哆嗦。
“不如娘娘去内房躲躲?”她问盛馥。
“不妥!”几人异口同声。
“为何不妥?”郑凌琼大惑不解。
“此处楼阁中空,还可通达,内室却是死路。”齐恪不仅答她,还拿指蘸酒,画于案上,“内室三间,只一廊可出,若逢”
“噤声!”刘赫乍然蹙眉狭目,低了喝一声就疾疾就往门口而去。
一步、两步恰恰是他踏到了盛馥身前之时,门前已赫然排起了上、中、下三行弓弩,似从天而降,又似自地而出……
“躲!”刘赫大吼一声,翻身一手扯过了正与齐恪相拥不放的盛馥藏在身下、又一脚踢起了一张案几,胡乱地拦在了自己身前——恰恰其时,箭矢如大雨滂沱,噼啪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