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七十六、费跂踵
而恪王妃自己也是不料,“出征”仅一程之后,她便是几乎不舍昼夜陷在了立盹行眠中,于是发号施令者多是刘赫,少时盛为。
十九叔等人虽知王妃玉体欠安,然还是止不住要称怪于她这番变化实则又何止十九叔等人,但凡她清醒之时,也免不得疑惑自己为何是这般贪睡?
然每每此时总有人会答了她“你前时多有‘一夕不卧’,竟已至步不能行之境,若再如此,终需得多少个百日方可得‘复’?而今你嗜睡,不过是你身更胜你思,何不顺其自然?”,又劝她“你既不日之后便要行那短兵相接之道,而今更应摒弃杂念——睡眼、睡心、睡魂、睡神,养精蓄锐。”
盛馥当然不甘。她怎么能落下心来,只凭盛为与刘赫两人去调停了这千里行军?然她心再不甘也是犟不过身心不济——几程一过,盛馥似已安逸于“诸事不理”,只管吃睡两事
又一日日暮,又一次驻扎,又一个隐在山中的诺大之庄,又一处北人不识之地。然今次之众已无有了习以为常,因是人人皆知,此处乃是这程的最后驻地,明日、乃至是夜半,或者就要搏命而去、或者只得尸骨还乡。
盛馥还如往常一般,一到驻地便即清醒,且今日像是尤其清醒。她坐在房内,似在等着初柳、绿乔备好了香汤与她沐浴,又似在等着那个如今几乎夜夜拥她入眠、而今却不知去往何处之人。
“今日,不得不说了罢?”她抿了一口茶,理着思绪、积攒着勇气——“勇气?”盛馥自嘲而笑,“何时起,与他说话竟需了我之勇气?”
一帘之隔的两个丫鬟透着缝儿看见了自家主子一会儿紧、一会儿松的神情。绿乔倒光了桶里的热水,略一想,故意大了声道,“初柳,我再去烧些滚水,你再去寻些干香来,怎么倒是都不够的样子。”
看见大半桶的浮满了木樨干香的滚水,初柳省得,她这分明是绿乔要避了娘娘说话——“确是呢!”她应了绿乔,又同盛馥告了句“娘娘,我们就在院里,去去就来!”转身就与绿乔鱼贯而出。
“初柳!我这里憋了许多天了,你说娘娘上回这般嗜睡是为何故?”绿乔一出门就将初柳远远地拽去个角落,又几乎是咬着耳朵说道。
“上回?”初柳一息懵然,一息错愕、一息恍然大悟,一息心急如焚,一息却又失笑,“你想什么呢?岂能是一样的?娘娘而今是体弱,二郎也说过那药本就会让人贪睡,哪里会有你想的哪出?”
“可她之前也弱呀!你可见她这般睡法了?“绿乔咬着唇、扯着绢帕,“这几日那人与娘娘几乎是黏在一处,骑马护行就是幌子罢了,哪次挨得过一刻就往车里去了?外人又瞧不见车里的情形”
“纵是怎样了,也没有这般快的!你是急糊涂心了么?”初柳红了脸道,“且、且我们伺候娘娘与殿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几日收拾车上,你可见着同那时一般的情形了?因此并没有的!莫乱想!”
“怎能不乱想!殿下这都已近在咫尺了!”绿乔眼望苍莽叠翠忧叹了一声,“或者,会不会是早在开拔之前,娘娘与那人就已”
“那就更是不能了!且不说那时他俩一见还跟仇人没有两样,就说我俩可曾离了娘娘一步?”初柳虽劝着绿乔,心里也是烦扰不堪,“不过我看他这几日愈发拿自己当了我们的主子,除却军中的事物,娘娘吃穿用行也是样样要管,连住处都是要挨着我也是愁,娘娘成婚前差点没跟他闹出事来,可切莫拿如今来补上一回!那可是要翻天的!”
“我是不明白娘娘这是为的什么缘故?说是与他有情,可也不能不顾殿下、享公子,”绿乔踢着地上的碎石,像是可以藉此踢去她的愤恨,“还有二郎,只会眼睁睁地瞧着那人充了殿下耀武扬威,他一言不发的,真不知也是着了什么魔!”
“且他还存心避了我们似得!一人住得远远的,连扯着他说话都是不能!”绿乔一脚踢飞了一块石籽,正中匆匆入院而来的阿卫脑门!
“啊呀!”阿卫吃痛一下失手摔了手中的陶罐,旋即慌得顾不上脑门上几要滴血的大包,蹲下来就是一叠声的“完了完了!”
本因“失足伤人”而慌愧的绿乔借着这话寻着了开脱自己的由头,又为因乌及屋,此刻只想拿阿卫出气,“呸呸呸!把此处当成你们自家的院子横闯进来不算,竟还咒起来了!可是欺我们无人可冶了你?”
“绿乔!你这是欲加之罪!”阿卫也上了火,“呼”地站起身来指着地上,“我说‘完了’的,原是这个!原是陛下的一片心。我知你厌我、烦我,可也不必这样妄生穿凿。”
“什么一片心?”绿乔被他说得心虚,可为不示弱,跨上几步,愈发不肯相饶,“我们这里倒容不下多的心!谁人稀罕了?要你们自作多情?!”
绿乔话中锋芒铮铮,既斥了“主”、也骂了“仆”。阿卫看着绿乔,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颓然蹲下——竟是哭了!
“这样冷的天!天光还不曾亮!”他抽噎着,“陛下就为路上看见了一眼溪水,到了又奔去捉虾。陛下伤势一直未愈,这冻水里一泡,谁知又会生出什么病来。我们也不愿呐,可但逢你家女郎之事,哪个劝得住?哪个敢劝?”
“哪个不知如今溪水冰冷彻骨,又能捕上几条虾来?好不易凑着这么些,说是可以给女郎做一盘,竟这么就碎了”
“也怪我贱!硬是要先捧来给你们瞧一瞧。我早已没了什么肖想,只是为了当初你们教我做吃食的那点情谊,又想着连日奔波煞是乏味,只想让你们见了乐上一乐”
“绿乔是无心之失,并不是有意拿你撒气。”见阿卫狼狈,初柳终究不忍,“你也知晓她的脾性,莫再生气了!”
“如今天寒,未必就不好了!去寻个陶罐再装起来,一样使得。”初柳随手拔了根火杖,走近弯腰一看,那些虾子果然还在水潭中奄奄而动“实则,这么小的虾,娘娘向来是不吃的!”可她还是“婉拒”了“一片好心”,“不如你们自己做来吃了,就算娘娘赏你们的,也不辜负了你们陛下的心意。”
“初柳姐姐!”阿卫扬起脸,可见苦楚从眼一路到心,“我知道这些在你们眼中原是不值一提,纵连陛下,或也是不值一提。如今这也是乱、又是怪,乱得、怪得连我都闹不清陛下是要哪样哪班。”阿卫一时哽咽,两行泪水混着鲜血滴落,尤其凄凉,“可我知道陛下这一片心却是沉甸甸的真。”
“别的、国事,我且搁下不提。我伺候了陛下这许多年,当初府里的娘子们盼着陛下多看一眼都是不得,万事全仗她们自己照拂。陛下那些儿女,他或连长相都是记不真切可他于你家女郎之事却是不分巨细,件件清明。”
“原来还是个薄情之人!”绿乔听到这里,不顾初柳不停使来的眼色,还是嘲讽了一句。
“他可是一国之君!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成了可唾之人?”阿卫乍然又起,一把抹干了涕泪,“你们是为了主子,我也是为了主子。你们为了主子嫌恶我们,我却只为主子不值!”
“我若能选,我宁选陛下从来不曾南下、不曾识得过你家女郎。我宁选当初那些娘子一个不少,而今在后宫和乐也好,争打也罢,都是要比如今强些!”
初柳、绿乔自当日识得阿卫至今,何曾见过他与她们剑拔弩张?在她们眼中,阿卫从来就是那个拌着眼泪生咽馒头的小子,一向的谦和、拱让,哪里又会有了这般大的气性、能耐,说出这般的话来?
因此一时间两人居然语滞,不知该拿什么话去“回敬”了他
“拿去做了吧!一会儿端来。”盛馥不知何时已依在了门旁,显然是将他们这番龃龉听了个真切。她看着无喜无悲,眸中亦不见忧、乐,只淡淡道,“你们去烫些我们带来的酒,再去喊了二郎与刘赫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