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戒与鸽与唱诗人 上

  最终厕所里的谈话没有得出任何结论。雅莱丽伽的态度变得云淡风轻,她告诉罗彬瀚自己只是觉得莲树星更适合他,而如果罗彬瀚暂时拿不定主意,大可以等到一切风波结束,寂静号返航回门城时再做选择。
  罗彬瀚已经有点思绪紊乱,只好采取她的建议。他在心中反复问自己该如何取舍,可答案却迟迟未能理清。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这件事上,好半天后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去莲树山,而是再次坐上了去往农场的飞行器。他赶紧对雅莱丽伽问道:“今天还去?没必要天天去那儿吧?”
  “我们在迷宫那儿待得太久了。”雅莱丽伽说,“我想今天应该换个地方试试,或许可以顺道邀请宓谷拉一起。”
  罗彬瀚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并强烈认为雅莱丽伽别有用心。然而当宓谷拉绕开木篱向他们跑来时,他也顾不上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宓谷拉看上去也很惊奇。她手中还抓着一个油罐似的容器,像在维修什么机械。
  “罗彬!”她说,“我没想到你们今天还会再来,当然我是很欢迎的,不过我今天还在收拾拖拉机呢!我想不管我要在这儿呆多久,都可以先把它开起来试试。”
  她身上果然穿着一件高领工装,看上去还有点脏。当然不如昨天那样光鲜,可罗彬瀚还是觉得心情安定了许多。
  雅莱丽伽上前和宓谷拉打起招呼。“我们今天不能留在这儿。”她说,“我们打算去梨耶兰集上逛逛,你想一起来吗?”
  “好呀,我很乐意!”宓谷拉立刻说,“稍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她把油罐搁在篱边,匆匆朝农舍跑去。不出十分钟她便又回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画有飞天绵羊的套衫。罗彬瀚既觉得想笑,但又无可救药地感到那形象十分可爱。
  这件套衫领口稍低,无法遮住她脖子上的金属环,于是宓谷拉又给自己系了条湛蓝色的丝巾。随后他们一起出发去镇上,又坐飞行器前往下一站。
  罗彬瀚来莲树星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山寺和迷宫中,对其他区域的认知十分贫乏。直到飞行器远离山区,来到一片河道纵横、绿草丰茂的平原上时,他才真切意识到无论莲树星被割得多小,它始终还是个复杂而广阔的星球。
  飞行器最终降落在河道边,这是一片由河岔口形成的三角水洲。在水洲中央聚满了大大小小的帐篷、草棚与车摊。它们比门城内部的市场看起来更拥挤和破旧,不免令罗彬瀚感到少许失望。
  他们和其他乘客一起走向集市。雅莱丽伽在后头推了罗彬瀚一把,然后对他附耳低语:“别让陌生人离宓谷拉太近。”
  罗彬瀚斜眼瞄着她。
  “她身上的仪器不能被灵场干扰。”雅莱丽伽说,“通常靠近普通的约律类不会有事,但我们还是应该更小心一点。”
  “……那您觉得如果真有妖人想害她,我能起个啥用吧?”
  雅莱丽伽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该学会负起责任。”她说,“你有嗓门和声带,还有一百发求救信号。另外你可以买点东西给她。她的肤色和头发很衬浅色装饰品。”
  她以慈母般雍容智慧的姿态拍拍罗彬瀚的狗头,然后往旁边走开几步。那距离足以保证罗彬瀚和宓谷拉在她的视线内,可感觉上又像是两人在独处。
  罗彬瀚转头看向另一边。莫莫罗也在往远处飘去,同时身周白光灿烂,快乐得宛如一位婚礼司仪。
  他感觉自己正陷入某种巨大的阴谋里。一张无形而又险恶的蛛网已然织成,轻柔黏附在他的背后,慢慢将他禁锢在黑暗的角落中……
  “罗彬,你喜欢羽毛吗?”宓谷拉说,“我觉得你的发色和脸型很衬一顶羽毛帽。”
  “行。”罗彬瀚立刻说。他说完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羽毛帽到底算什么玩意儿?
  宓谷拉牵着他走向一个小帐篷,她的手让罗彬瀚马上忘了琢磨羽毛帽,直到他惊恐地发现挂在帐篷外的那些帽子大多是翠色的。
  他想尽办法让宓谷拉暂时放弃帽子。这时他注意到了邻近的摊子,摊主是个皱纹满面、愁眉苦脸的老人,把干瘪的身体缩成一团,乍看像只百岁猿猴。他的摊子上摆着一盒戒指,大多是金银质地,珠光灿烂,唯独一枚铜质指环与众不同。铜戒的造型古朴简单,在表面浅刻着一道龙纹。
  罗彬瀚下意识地拿起那枚戒指,某种玄奥的感觉从那戒指上散发出来。他不知怎地相信这戒指隐藏着特别的力量。
  “这是什么?”他对摊主问道。
  老猿似的摊主抬起头望着他,目光有些沧桑和深邃。
  “呐戒。”他苦闷地回答。
  罗彬瀚益发觉得这个戒指有些似曾相识,而且现在他外套的口袋里还沉甸甸的。于是他问道:“这戒指怎么用?需要什么特殊力量吗?”
  摊主摇摇头,缓慢而忧伤地说:“戴在手上,摸摸它的花纹。”
  于是罗彬瀚把铜戒戴在左手食指上,然后摸了摸上面的龙形花纹。那冰冷的金属表面立刻变得温暖起来。
  戒指发出一声哀伤的低叹:“呐……”
  罗彬瀚静静地等待数秒,然后又更加用力地摸了几下。
  “呐呐、”戒指深情地说,“呐呐呐——”
  罗彬瀚开始抓挠戒指。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呐你妈啊!”罗彬瀚咆哮道,“这他妈啥玩意儿?”
  摊主仍然愁苦又沧桑地望着他,目露哀伤地重复道:“呐戒。”
  罗彬瀚愤怒地把戒指摘下来,扔回原本的戒指盒中。摊主眼中的悲伤更浓烈了,灯光在他浑浊的瞳孔中漾动,随时都像要流淌下来。那凄凉的神态令罗彬瀚不敢甩头而去,只好无可奈何地问:“你这里没点有用的东西吗?”
  “它们都很有用。”摊主说。
  “武器之类的有吗?或者好看点的装饰品也行?”
  摊主沉思少时,然后从身后的帐篷里取出一具鸟类标本。那是只通体雪白的羽鸽,被安置在漆黑烧焦的木枝架子上,保存得宛如活物。
  罗彬瀚对着它左瞧右观,觉得它既不像武器,也不适合待在宓谷拉脑袋上。
  “这啥玩意儿?”他问道。
  “迷信之鸽。”摊主说。他接着用伤感如葬歌的声调讲述了一段故事,说某位女巫爱上了一个物理学家。他们最终因观念冲突而分手,心怀怨恨的女巫因此制作出这只蕴含着恶毒诅咒的鸽子。任何充满理性的智者都不能听到鸽子说话,否则便将陷入癫狂。
  罗彬瀚不是很相信这个故事,可他自认并非智者,因此也无法验证真伪。他流露出不愿购买的意向后,摊主立刻起身走开,不久后拎着一只松鼠走了回来。
  他把松鼠放在地上。后者呆呆木木,毫不反抗,简直也像一具标本。
  “它是这里最聪明的智者。”摊主向罗彬瀚缓缓介绍道,“禅学家,哲学家,植物学家,以及天文学家。它思考一个关于坚果和自旋粒子的问题已有半个月。”
  “行吧。”罗彬瀚说。
  摊主要求罗彬瀚向鸽子提问。于是罗彬瀚问:“你最害怕什么?”
  标本鸽子如有生命般扬起雪颈。
  “量子长矛。”它说。
  发呆的松鼠突然动了一下。它将耳朵如天线竖起,用蓬松宽大的尾巴紧紧裹住自己。
  罗彬瀚继续问道:“你擅长什么?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相信什么?”
  “量子波动速读产出离子磁化水。”鸽子说,“哲学就是禅学,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无穷不能分级。九宫八卦太极磁流飞碟代表科学的至高神。”
  松鼠开始颤抖,打滚,撕扯尾巴上的毛,最后则尖叫着奔向最近的一棵树,把自己撞晕在树根处。
  罗彬瀚和宓谷拉一起呆呆地望着它。好半天后罗彬瀚转过头,对那鸽子标本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迷信之鸽”昂首挺胸,漆黑豆目充满诡谲。
  “这个问题我没法跟你解释,”它傲慢地说,“因为我只是一只古约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