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2|第五十六片龙鳞(三)

  第五十六片龙鳞(三)
  玲珑并不知道祖父跟叔叔们在讨论什么话题,她只知道当她被抱回去的时间,他们已经做了离开并州回去军营的准备。如今前线战事吃紧,这回回并州,除却想看玲珑之外,他们还有别的钥匙。
  如今天下群雄割据,四处战火连绵,并州百姓在楚氏一族的庇护下方得一片净土,但想要在这样的乱世守成基本是不可能的,楚氏若是偏安一隅,那么早晚有覆灭的一日。将来无论是谁登顶大宝,都不会给并州楚氏喘息的机会。
  而楚战,无疑是有野心的。此番回并州,除却看看自己一直记挂的小孙女,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戎州解氏的示好。
  戎州与并州比邻,解氏则世世代代为戎州世家,其族人心高气傲,很是瞧不上楚战这种拳头打天下的人,可这一次他们却几次三番派人前来送信,说是有意归附,请楚战亲临。
  别人主动归附,楚战若是不亲自出面似乎也不大妥当,但玲珑却知道,这次楚战若是去了,人就真的没了。
  并州楚氏有野心,难道戎州解氏就没有?谁愿意把自己手头的兵力拱手让人?可若说这是鸿门宴,又未免太蠢了点,更别提解氏素来仇视楚氏,两家虽不到至死方休的地步,却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的。
  只是楚战派出去打听的人却都没什么准确的消息传回来,而解氏又一遍一遍的催,他们越是催促,楚战便越觉得有诈,别因为他性格暴躁就看轻他,倘若他真是个除了武力一无是处之人,他麾下那些能人为何对他忠心耿耿?又如何能教出五个不,四个优秀的儿子?
  至于楚四爷,那属于变异的,不算在内。
  最终楚战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毕竟富贵险中求,他既然想要戎州,那自然也该承担相应的风险。
  可他不知道的是,此番一去,他便再没有回来。
  玲珑得知祖父要走,她一开始安安静静什么也没说,楚战在府中这数日一直陪着她,只是小姑娘一直对自己冷冷淡淡,明日他就要走了,大晚上的,他喂着玲珑喝了滋补的药膳,跟她打趣:“明儿阿翁要出去啦,等回来的时候给咱们玲珑小乖乖带礼物好不好?小乖乖想要什么?”
  玲珑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并不说话。
  楚战已经习惯了她这个样子,自顾自地说自己的,说了半天玲珑觉得烦了,唰的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一副我拒绝跟你说话的样子。
  楚战好笑地揉了揉被窝里毛茸茸的小脑袋,开始绞尽脑汁给玲珑讲故事,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小脸蛋儿睡得红扑扑的,睫毛又卷又长,楚战知道,当她睁开眼睛时,他就会看见大海与星辰。
  他轻手轻脚起了身,对边上伺候的万紫与李氏说:“明儿要她多睡会,别把她吵醒了。”
  这些日子尊上对姑娘有多好,两人都是看在眼里的,遂恭恭敬敬点了头。
  第二日天还不亮,楚战就要出发了。他本是马背上打天下的人,可此番去戎州,总要摆足架子,毕竟是解氏求他去,而非他主动,因此备了马车,不过不习惯坐马车的楚战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先骑马,想等到快到戎州时再更换华服上车。
  他吃住也跟将士们在一起,这回与他同来的还有二爷楚殷,长子楚骁战死后,次子楚殷便代替了他的位置,侍奉在楚战左右。楚家里五兄弟除却不着调到四爷外,个个性格都很相似,许是自幼被丢到军中的缘故,四位爷逗比较沉默寡言,即便是对着自己的妻儿也难有温情的一面。
  中午他们停止赶路扎营生火啃干粮,一片和谐中,楚殷冷不丁抬起手,“我好像听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众人连忙停下动作也跟着听起来,二爷说得不错,果然有奇怪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就像是有人在吃什么酥脆酥脆的食物
  楚殷听力最好,他瞬间冷下眼:“马车里有人!”
  此言一出,众将士瞬间拔/出刀剑戒备,楚殷则冷笑,这得是个什么样的蠢物,成功潜入后却闹出动静来让人发现?遂大步上前,一把掀开马车门帘,击杀对方的准备都做好了,结果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目瞪口呆!
  将士们顿觉好奇,二爷是出了名的冷静克制,是什么人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正喝酒的楚战也有点好奇。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看着二爷丢开手里的长刀,探臂从马车里抱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那小女娃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得人心都要化了,不仅如此,她嘴角还沾了些食物碎屑再往下一看,那双小肉手里捧的,可不就是一块桃酥!!!!
  将士们惊呆了,他们之中怎么混进了一个小女娃!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原是尊上被酒给呛到了!他起身就朝马车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把小女娃从二爷怀里抢了出来,众人都以为他要生气了,谁知他却突然露出扭曲且不自然的笑容说:“乖宝宝,你怎么会在这儿?”
  玲珑又啃了一口桃酥,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显然刚才楚殷听到的怪声就是来自她。那块桃酥叫她啃的没了形状,半晌,她从胸口的可爱小袋袋里又掏出一块桃酥,拿出来后呆了两三秒,歪了歪小脑袋,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包进去的时候好好的,拿出来的时候却碎了呢?
  然后她把这块桃酥举到了楚战的嘴边。
  这是楚战回来之后,她第一次主动跟他分享属于他的食物。先前可能是总吃不饱也吃不好的缘故,他对吃的非常执着,也很护食,从不跟任何人分享,且每次都要吃上很多,楚战每每都担心她的小肚子会被撑爆。
  他小心翼翼地咬了那块桃酥一口,玲珑立刻高兴起来,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叫:“阿翁。”
  楚战的心一下就化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种神奇的感觉,明明理智尚存,却控制不住疯狂乱他妈上扬的嘴角,他重重应了声哎!随即就忘了要问她是怎么钻进来的,顺势一脚踹在楚殷屁股上:“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抓点野鸡野兔什么的,饿老子的小乖乖,老子揍死你!”
  然后秒变脸:“乖宝宝,待会儿阿翁给你烤兔子吃,阿翁手艺好着呢!”
  楚殷还能说什么?当然是任劳任怨。不过楚战虽然被弄得神魂颠倒,但理智还是在的,小孙女不知为何上了他的马车还跟到现在,但他肯定是不能带她去的,她还这么小,万一解氏包藏祸心,她说不定会有危险,楚战绝不能容忍这件事。
  可玲珑抱着他的脖子不停软绵绵地喊阿翁,他那颗心啊,就跟在沸水里煮熟了一样,软的不像话,怎么也舍不得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最终楚战咬咬牙让几名心腹过来,交代他们务必要将姑娘安全送回府里,马车也一并带回去。玲珑窝在楚战怀里,他交代完了一低头,看见的就是她灿若星辰的眼眸,那样乖巧,又满是信任与依恋。
  “算了。”
  楚战叱咤风云了一辈子,临老了才知道什么叫认栽,“你们只回去一个人报信便可,顺便把我的口信带给老四,让他绷紧了自己身上的皮!”
  等楚殷拎着一大串野鸡野兔还扛了一头野猪回来,玲珑已经笑哈哈地坐在楚战怀里跟他玩拍手游戏了。他目光放柔,拎着野鸡到一边利落地开始清理,很快就将干净的肉串上了树枝,这时候楚殷揣着玲珑过来,不由分说地抢走了,还握着玲珑的小肉手带着她一起给肉抹盐巴。
  玲珑被他逗得开心极了,咯咯笑起来,她的笑容感染力极强,本来对尊上前往戎州而心有担忧的将士们也不由得露出笑意,这么个小小的、鲜活的生命,似乎就象征了无限美好的未来。
  因为有了玲珑,楚战就不能骑马了,但他还是带着玲珑骑了会儿,她是头一次骑马,新奇多过害怕,令人称奇的是,楚战的爱驹腾风,向来不许楚战之外的人触碰或是骑坐,结果对着玲珑却乖的不得了!
  越是跟玲珑在一起久了,就越是能察觉到她不同常人之处。
  等玲珑有些困意了,楚战便带着她到了马车上,还特意令将士们放慢速度,以免玲珑睡不好。
  也因此,第二日回去并州报信的士兵就回来了,说是伺候姑娘的乳母跟丫鬟哭成了泪人,就连四爷也拖着还没好全乎的屁股到处找人呢!
  楚战楚殷父子俩得知玲珑是自己跑到马车上的都很惊奇,他们原本都以为是丫鬟或乳母帮忙的,否则她这么小小一只,是如何躲过戒备森严的护卫,又是如何在大半夜准确无比找到了路,还爬上了有她三个身量高的马车的?
  对于他们的疑问,玲珑慢吞吞地用只字片语回答:“自己走。”
  楚战从她零碎的叙述中拼接出了真相。原以为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有些事他都不避着,比如说自己要出一趟门许久才回来的事儿,结果这小家伙全部听懂了!她不仅听得懂,她还悄咪咪半夜从床上爬了下去,自己穿了衣服,背上李氏亲手给她缝制的小包包——连路上的干粮问题都没忘记!
  因她平时吃得多,楚战喜欢带她在府里四处溜达,楚府极大,光是楚战住的院子便是九曲八绕,谁知她竟把路线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能在乌漆抹黑的晚上精准分辨哪一辆马车是楚战的,甚至能悄悄藏上去还不被人发现!临行前检查马车的愣是没看着!若非她半途饿了啃桃酥,怕不是他们得到戎州才察觉多了个小不点。
  越分析越觉得小孙女了不得,楚战面前似乎又浮现起长子的脸,骄傲道:“这便是虎父无犬子!”
  玲珑乖乖窝在他怀里,昨日烤过的野兔没吃完,楚战就让人处理了给她路上当零嘴用来磨牙,啃着啃着可香了!
  但是看她这张细嫩嘟嘟的小脸蛋,怎么看都只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谁能想到她能一个人闷声不吭地就搞出这些事来?不知为何,楚战突然觉得此番带着小孙女,说不准会有奇妙的效果。
  这一点他倒是猜对了,玲珑若是没来,他必死无疑,玲珑跟着他,他才能有一丝生机。
  解氏可没怀什么好意。
  并州戒备森严且极为排外,有文牒的都不让你进,更何况是别人的探子?楚战虽不坐镇并州,但守卫并州的都是他的亲信,个个能力卓绝,这才让并州堪称铜墙铁壁。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解氏也没想过能在战场上拿下楚战人头——他们要是有这个本事,就不会次次被打的节节败退。
  因此他们想了个阴损的招儿,能不费一兵一卒取下并州。
  两日后他们到达戎州,解氏解天明亲自来迎,甚至对楚战口称主公,楚战毫无心理压力的应了,本来嘛,他来这儿就是当主公来的,解天明那老儿都这么叫了,他还要谦虚不成?
  解天明暗自咬牙,想到小不忍则乱大谋,面上便维持着一贯的笑,只是这笑无论是在楚战还是楚殷看来都显得格外虚假。父子俩一时半会搞不懂解天明这老小子在搞什么鬼,便将戒心提高,楚战还寻思着难不成解天明是想趁着这次机会把他给俘虏了?还是杀了?
  想太多了吧!
  就算他死了,也还有三个出色的儿子,解天明却只有一个独女,拿什么跟他比?
  “主公远道而来,我已命人备宴,还请主公不嫌。”
  楚战豪爽挥手:“无妨!”
  说着转身掀开马车的帘子,解天明正在戒备他取武器伤人,却见楚战从里面慢悠悠抱出了一个软绵绵的女娃娃!
  解天明:
  这还带小孩的?楚战这老匹夫莫不是以为来郊游的?未免也太不把他戎州解氏放在眼里了!
  玲珑揉了揉眼睛,趴在楚战怀里,视线正好跟楚殷对上。楚殷朝她勾起嘴角,她立刻害羞地把小脸藏进楚战颈窝,贴的紧紧地。
  然后她好奇地看向解天明,解天明矮胖,看着着实有些辣眼睛,玲珑眨了眨眼,问:“什么是‘我?’”
  稚嫩软绵的小奶音一出来,在场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是啊,解天明若真有心归顺,则该口称为臣才是。
  楚战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他性情豪迈,一开始并未在意解天明的自称,可叫小孙女一提,不知怎地就也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玲珑呜咽一声抱住楚战脖子,小身子剧烈颤抖:“呜呜呜阿翁,他,他瞪我!”
  什么!?
  楚战立时朝解天明看去,饶是解天明表情收的再快,也还是叫楚战看出了些许端倪。他哄着小孙女说:“乖宝宝,谁敢瞪你了?看阿翁打他啊!”
  说着在解天明脸上轻轻一拍,完全没用力气,然而却是极致的羞辱!
  若是寻常人家,一人将另一人家的小孩逗哭了,人家大人轻轻拍一下,无非是逗得大家哈哈一乐,孩子也能破涕为笑,偏偏今日是并州戎州的二位主公!解天明被拍的那一下安全不疼,可他却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丢在地上使劲儿的踩!
  若非所图并州,他定要让楚战这老匹夫血溅当场!可面上还要干笑起来:“无妨,无妨,是我”
  楚战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是‘臣’。”
  解天明袖中的手瞬间握成了拳头,两位主公站在城楼前,周围都是各自的心腹,拼的就是个气场,讲的就是修养。
  但楚战可高出解天明太多了不说别的,光是身高,解天明就拍马也追不上,他都没到楚战胸口,玲珑怀疑他甚至都不到五尺高,站在楚战身边跟个晚辈似的,然而你一看到他那张满是褶子又黑又沧桑的老脸,瞧着又像是楚战的长辈,明明两人岁数差不了多少。
  楚战虽远道而来,却丝毫不见惧色,愈发高下立判。
  这样僵持了许久,解天明不知在心中念叨了多少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算是安抚了心头怒火,憋屈道:“是臣无礼。”
  一般他主动认错了,这事儿也该过去了,偏偏玲珑又奶声奶气地说:“打板板,打板板”
  一边说还一边指着解天明。
  解天明都要被这小女娃气死了!楚战见他神情难看,自是无比愉悦,但有些话他不适合说,于是楚殷轻轻刮了下玲珑的小鼻子,哄她说:“虽然咱们是主子,可对下人也不能喊打喊杀哦。”
  解天明眼看要被挤兑的暴毙了!
  好在楚战没想过这样弄死他,便笑着给了个台阶下,一行人又恢复了原本的塑料情谊,说说笑笑朝里去了。
  然而唱了这么一出,怕是要不了多久,解氏要归顺楚氏的消息便会在城中流传,反正他们不流传,玲珑也会帮他们一手,到时候楚战好端端的,她倒是想看看解天明如何赖账。直接把人弄死倒是干脆利落,可看着他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才叫有趣呢。
  楚战全程抱着玲珑,如珠如宝的模样,解天明看得在心里啧啧称奇,毕竟他跟楚战对头多年,对他的性格颇为了解,这人就没有什么耐心,更是暴躁易怒,还是头回见他对个没断奶的娃娃如此和声细语,一副生怕吓坏她的样子。
  戎州这边的风俗却又与并州不同。比方说并州人人爱吃辣,几乎是无辣不欢,就着辣椒什么东西都吃得下,因此人也爽朗热情。戎州这边口味却偏清淡,吃甜比较多,玲珑觉得解天明之所以这么胖,跟饮食习惯肯定脱不了干系。
  人矮还能救,矮了还胖,那就是真的没救了。
  上了一大桌子的菜,玲珑挑着自己有兴趣的吃,楚战楚殷父子别的没干光伺候她了,这祖孙三代真跟来戎州旅游的一样,言辞间俨然将解天明当成了家臣。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叫解天明鼻子都气歪了,他甚至不想等,想现在就弄死楚战!
  玲珑小嘴儿里塞满食物,小腮帮鼓囊囊,楚殷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小孩,忍不住轻轻戳了一下嫩腮帮,玲珑噗的一声,嘴里的糕点渣子被戳的喷了出来,登时恼怒,推开楚殷的手,委屈巴巴投入了楚战的怀抱。
  楚战怒踹不孝子!
  解天明额头青筋直冒,这一家子在戏耍他吗?!
  就在他克制不住脾气的时候,打里头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我道今儿个燕子报喜是为何,原是贵客上门来了!”
  只见门帘一掀,走出个身着大红镶金线长裙的年轻姑娘来。她瞧着约莫有二十岁,生得十分美丽,杏眼樱唇,神态飞扬。
  解天明斥责道:“不得胡言!”
  但这姑娘的出现确实是让他的怒气降低下来,就赶紧对着楚氏父子介绍:“这是我的掌上明珠,闺名袅袅。袅袅,还不见过你楚伯父、楚二哥?”
  解袅袅落落大方见礼,她看起来让人很有好感,但是跟她爹长得一点也不像,玲珑都怀疑她是不是解天明生的,或者是解天明的妻子得是什么样的美貌才能把解天明的基因改造成这个样子。
  解袅袅就也坐了下来,她可比她父亲会说话多了,而且还不会让人觉得谄媚,玲珑很想建议她写本著作,书名就可以叫说话的艺术。至少她阿翁马屁是被拍得舒服极了。
  解袅袅又对着玲珑看了好一会儿,感慨道:“侄女儿曾见过许多人家的女娃儿,可不曾见过比姑娘更好看的了!”
  这话委实不夸张,叫解袅袅说,还真是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