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3.第三十五片龙鳞(十八)
玲珑的日子终于舒坦了点儿,这种舒坦不仅仅来自她的日常生活,也来自她的眼睛。
废太子有吃有穿之后,逐渐恢复了人样,玲珑撑着下巴看他,内心一片快活:长成这个样子,就是性格再差一点她也喜欢,更何况废太子不知为何突然良心发现,对她十分的温柔体贴,虽然跟个闷葫芦似的不爱说话,但被她调戏捉弄时红着俊脸的模样也十分可爱。
长得好看,有什么不能被原谅呢?
冬日逐渐过去,西祠巷子也逐渐有了改变,曾经长满杂草荒芜一片的院子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虽然没有什么名贵花草可以栽种,但却开辟出了大块菜园子。破旧的屋子也修葺起来,春日一来,顿时生机勃勃,秋日初至,已是硕果累累。
屋子里就更不必说了,虽然桌椅板凳床板仍然老旧,但用的碗筷,铺的床褥,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虽然被套都洗的发白了,可里头的被子却是上好的——玲珑缺了什么就去成王府顺一波,至于她那条缠枝云锦的名贵寝衣,早已被她穿坏,又被废太子改成了抹布。
他身上,是再没有一丝太子的架子了。他甚至亲自挑水浇菜洗衣煮饭照顾玲珑,对她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完全活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男子。
这世上唯有玲珑一人愿意在他满身污秽不堪时留在他身边,所以为了留住这个人,他势必要谋划一些什么。
在西祠巷子的日子安宁而祥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真是寻常人家,这样活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可废太子每每看见玲珑,都觉得她应该过上更好的日子。她的美貌不该在这样的地方默默无闻,她应该配上锦衣绸缎玉盘珍馐,住进金屋受世人膜拜。就像是玲珑所说,这个世间,唯独那个真龙天子才能坐的皇位,尚且有资格让她注目一二。
废太子长得可真好看。
“修文!修文!”
废太子听见玲珑在屋子里叫他,忙将湿漉漉的双手在简易的围裙上擦干走进房,她刚刚睡醒,尚且美目朦胧,正娇嗔地望着他:“我的肚兜找不着了!”
听闻她要找肚兜,废太子面不改色,“我给你做了新的,旧的我拿去洗了。”说着转身去将红漆斑驳的衣柜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粉白绣花的肚兜来。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天资聪颖被众大臣夸赞睿智卓绝的修文太子,连绣花裁衣都摸索着学会了。前几日玲珑不知从哪儿弄来精致的料子,她肌肤娇嫩,他便将布料做成了贴身衣物,还绣上了几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玲珑歪着头看他从柜子里取出新肚兜,接过来:“可是那件我只穿了一天啊,又不脏。”
“嗯……”废太子语焉不详,“你先换衣服,我出去了。”
活似身后有什么鬼怪在追一样,玲珑看着他的背影,扑哧一声笑出来:“呆头鹅。”他们日日夜夜睡在同一张床上,她毫不设防,他却谨遵礼数不敢碰她,可能是觉得自己如今待罪之身埋没了她,平时玲珑滚进了废太子怀里,他都浑身僵硬,又想抱又不敢抱,生怕唐突。可最近一段时间,呆头鹅似乎也开窍了,虽然仍然没对玲珑做些什么,却敢大着胆子亲亲她,虽然最亲密也不过如此,可玲珑怎么会不知他拿她的贴身衣物做了什么事。
废太子出去后,瞧见已经洗干净挂在绳子上半干的牡丹肚兜,俊脸一红,旋即镇定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也绝不会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
玲珑的早饭很简单,一碗熬的稀烂的米粥,两碟废太子亲自做的酱菜还有一小碗蛋羹。废太子早早起了,她起不早,向来是他吃过了,再做一份她喜欢的。不过最近他又开始折腾自己,又瘦的不成人形,可丑了,玲珑也不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粗茶淡饭清粥小菜虽然也别有一番滋味,却到底比不上山珍海味鱼翅熊掌,尤其玲珑本就深受饥饿之苦,口腹之欲若还要如此煎熬,真和杀了她没什么分别。
龙女的一天除却吃之外,大部分都在睡,她在归墟龙宫的时候,如果没有飘来灵魂,甚至可以睡上很久很久以阻止消化太快。人间虽然烟火旺盛,但玲珑活了这么久,再好玩的东西也比不上美味的爱来得诱人。
她坐在屋子外走廊上的长椅上,这是废太子给她做的,他饱读诗书,涉猎颇广,因而那会儿摸索着做木工,还险些将手指头锯断,最后做出的长木椅虽说粗糙了些,可放上软绵绵的棉花垫子,倒也舒服。玲珑坐在上面看废太子舀水种菜,又掀开咸菜缸子上的石头查看里头的腌菜情况,眼神放空。
废太子一回头看见的就是玲珑这副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下顿时一慌。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经过这半年多的相处,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扑在了玲珑身上。她高兴了,他就跟着开心,做事也更有干劲,她皱一皱眉头,他就心慌不已,想方设法要她高兴起来。可不管过去多久,废太子仍然担心有朝一日她觉得不耐烦要离开,自己又如何去留住她。
西祠巷子这种地方,太过简陋清苦,她生活在这里,着实是十足委屈。
“玲珑。”他洗了手,擦干净,来到她身边,没有坐下,而是在她身前单膝跪地,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放在膝上的青葱玉手。这双柔荑白嫩纤细,没有一点点茧子,那是他拼尽力气娇养的,可仍旧不够。她住在这里,没有漂亮的衣裳,没有华丽的首饰,更没有妆点容颜的胭脂水粉。
她本可以活得更美丽、更动人。
“你不要生气,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他亲了亲她的小手,认真地说。
玲珑懒洋洋地看他,她想要的是废太子的爱,并不会帮他做什么,更不会为他去夺皇位,他自己的事,当然要他自己去做。“什么时候,何时何分何秒?”
“很快的。”废太子见她表情微变,立刻露出笑容,他向来知道她喜爱自己的容貌,也不吝于用这张俊秀的面孔来讨好她。“你暂且忍耐最后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比所有人都好的日子。”
此时此刻,皇位也好,报仇也好,竟然都不再重要。废太子只想留住眼前这个少女,用他的全部。
玲珑看了他几秒,本来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当然相信你啦,我很想出去的。”她抱抱废太子。“凭什么我们要被这样欺负啊,随遇而安也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我还等着你带我出去,让我风光,我好去把嫡姐也欺负回来呢!”
废太子这才放下心来,任他如何谋算,也算不出究竟要如何讨好疼爱,才能叫她对自己的情意更多几分。
此后第三天,宫里便来了人。
这可是西祠巷子里头一回来了宫里的人,还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总管江公公!
这位江公公是看着废太子长大的,皇后还在的时候,他受过皇后恩惠,所以皇后不在了,他也一直很照顾修文太子。后来修文太子被废,他想方设法找人多多照拂一下西祠巷子里的修文太子,只可惜西祠巷子这个地方,即便是江公公也不能任意来往。此番收到修文太子给自己递的密信,他自然唯命是从,皇帝果真心软,叫他来西祠巷子,召太子入宫。
“殿下——”
“江公公。”废太子先一步扶住江公公,“我已不是东宫,担不起这殿下二字了。”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在奴才心里,您永远都是太子殿下。”江公公抹了抹眼角的泪,“一切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做了,皇上心里还是惦记您的,否则不会叫奴才深夜来请您入宫——”
“我不去。”
“届时与皇上见了面,殿下您服个软也就——什么?”
“我不进宫。”
江公公惊呆了:“殿下糊涂!此番正是与皇上和解的机会,您怎能——”
“公公不信我吗?”废太子轻轻一笑,眼中却丝毫没有被皇帝想起的激动,他瞎掉的那只眼睛此刻漆黑如深夜,再也没有比这只眼睛更冷的了。“你回去就如实告诉皇上,说罪人修文欲求在此了却残生,没有福分再做帝王之子。”
江公公瞪大眼:“殿下——”
“照我说的做,如果你心中还认我这个主子的话。”
江公公欲言又止,却终究是退了出去。
他回宫后,皇帝正在寝宫等着,见江公公回来身后却没有其它人,顿时变了脸色,再听江公公说废太子根本不愿回来,甚至不愿再承认彼此之间的父子亲情,皇帝勃然大怒,拂袖摔了桌上的茶具,气恼的胸口不住起伏:“反了他!反了他!他竟敢这样说!他竟敢——”
“皇上!”江公公跪了下来,抹了一把眼泪。“老奴还记得,殿下出生时那小小一团,后来长得多好呀,皇上疼他,皇后娘娘更是把殿下当成眼珠子,可后来皇后娘娘走了,殿下就没人疼了。皇上若是见到如今的殿下,定然是认不出来了。殿下的一只眼睛瞧不见了,右手也废了,写不了字,拿不起笔,老奴见了,这心底,就如刀割一般的难受啊,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不知要多么伤心。”
在玲珑吃掉的灵魂里,关于父母的记忆,一直是美好的。原主临死之前尚且怀念待字闺中时的时光,对父母更是充满孺慕,丞相夫妇也很是疼爱这个女儿,这一点从女儿死后,女婿为了怀念女儿娶了初芷为妻,他们便将初芷当成女儿一样对待就可以看出来。
只是这个逻辑嘛……玲珑是有点不明白。怀念妻子就要娶跟妻子情同姐妹的婢女?丞相夫妻不觉得隔应反而认为是美事一桩?看,这就是她觉得人类很奇怪的一个方面了,尤其是生活在比较久远年代的人类,脑子里在想的东西有时候龙女根本理解不了。
丞相寿辰,她与永安侯一同前来道贺,见女儿女婿一同来,还情深意笃,丞相夫妻十分欣慰,丞相夫人拉着女儿左右看了看,确实是微微圆润了些,不似从前那样瘦,气色也很好,一瞧就知道过得是好日子。这样她也就放心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嫁给永安侯也是千挑细选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女儿受什么委屈。如今见女婿待她好,丞相夫人便十分安心。
只是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出不对来。趁着丈夫跟女婿在书房谈话,丞相夫人拉着玲珑的手,瞧她身边的初霜以及眼生的初夏:“我儿,初芷何在?她怎么没陪着你?可是哪里不舒服生了病?要不要请大夫看一看?”
由此可见丞相夫妻也都是厚道人,面对一个婢女,不过是女儿喜欢了些,他们便也善待于她。只可惜初芷不是那等知恩图报之人,她不害人就已经不错了。以婢子之身为原主庇佑,却想方设法去夺原主的东西——贪心不足蛇吞象。玲珑看着丞相夫人,轻轻一笑,挥手让初霜初夏外头候着,淡淡道:“被我打发了。”
女儿什么脾性,做娘的最清楚,她的女儿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更何况是跟她朝夕相处一起长大的初芷?定然是初芷做了什么让她无法原谅的事。丞相夫人眉头一皱:“我儿,发生了何事?”
玲珑问:“娘,当初向爹爹求娶我之人不少,为何爹娘最后选择了侯爷?”
丞相夫人虽然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却还是回答了:“青年才俊中,唯独侯爷,不仅出身高贵,亦有本事,他的爵位可不是如其它世袭的那般花架子,而是他自己在战场上挣回来的。他与你爹爹又素来交好,为人有情有义,容貌生的也好,足以与我儿相配。”
“是啊,是很好,万中选一的乘龙快婿。”玲珑嘲讽的笑笑。“既然这么好,自然喜欢他的也不止我一个。”
丞相夫人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不知道吧,在我还未嫁入侯府之前,初芷就与侯爷两情相悦了。”玲珑讥讽地笑。“那婢子假借我的名义同侯爷接触,一来二去,两人便勾搭成奸,此还不算,若是侯爷来退婚求娶初芷,堂堂正正地说了,我倒也高看他一眼。他却不愿,又要娶我,不想跟爹爹交恶,又要初芷,想左拥右抱,没少恶心着我。”
“什么?!”丞相夫人气坏了。“初芷、初芷她竟敢!我相府中人谁亏待她了?!我儿视她如姐妹,我与你爹爹几乎将她当作义女来看,她竟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来!”
随着初芷年岁增长,丞相夫人也有点忧虑,这孩子越长越是妖娆,活脱脱一副瘦马模样,只是平时做事一丝不苟滴水不漏,女儿又十分信任初芷,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等女儿有了身子稳定了,就给初芷寻一门好亲事嫁出去,也好叫她一生衣食无忧。只是万万没想到,哪里需要她给物色人家,初芷早盯上她的女婿了!
想到这里,丞相夫人几欲作呕!
“娘。”玲珑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理解她为何那般激动。“你为何只骂初芷?”
“我如何能不骂她?这等背信弃义令人唾骂之事,她也做的出来!”丞相夫人怒不可遏,若非初芷不在,她定要叫人将其打杀了!这等背主之奴留着有何用!谁能保证日后她不会再捅一刀?
“侯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玲珑哼了一声。“这两人不过是臭味相投,才一拍即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与初芷两情相悦在前,却还要来骗我成婚,可见其性格卑劣自私,薄情寡义。我处置了初芷,他一言不发,活似曾经什么事都没有过。若非我亲眼所见他们二人在床上颠鸾倒凤,真要信了他的鬼话!娘你可知道,夜晚我睡了,初芷便在我的安神香里添加催眠之物,而后便引着侯爷去她床上,与我不过一墙之隔!”
丞相夫人听了,几乎要晕过去,她捧在掌心的女儿,就是这样叫人糟蹋的!“我儿!我苦命的儿!”她忍不住哭出来。“我要告诉你爹爹,叫他为你做主!”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把女儿嫁出去!如今嫁了这么个中山狼,哪里是她当初想象的那样,给女儿寻个依靠!
玲珑微微一笑:“只怕不用娘告诉,爹爹已经知道了。”
丞相夫人抬头朝门口看去,赫然看见丞相大怒推开门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脸色惨白的永安侯。在这之前,他们耳鬓厮磨,夫妻情深,可方才他与岳父说完话来寻各自妻子,却在门口听到这么一番话,他才知道,原来妻子真的什么都知道,可笑他还以为她一无所知,想着此后将那件事埋在心底,再也不做对不住她之事,同她好好过日子,疼她爱她,却不曾想,她早将一切看在眼里,甚至觉得他卑劣寡情,自私无义。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是丞相这么多年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生辰。前一秒他还极为欣赏的女婿,这一刻就已然让他恨到了骨子里。他甚至话都不想再同永安侯说,大步跨进房门命令妻子:“将女儿带进去!此后再也不与这等无情无义满口谎言之人见面!我的女儿不是生来叫人糟践的!”他已经怒极,转身去推想进来寻玲珑的永安侯,“给我滚出去!稍后我便写了和离书,我这女儿配不上你这前程似锦的永安侯!快走快走!这里不欢迎你,日后你也不必再来!”
谁家的女儿不是如珠如宝养大的,他的小女儿自幼便是掌上明珠,生怕摔了磕了,待她成人,他千挑万选才将她许给永安侯,本以为女儿后半生有了依靠,哪里知道这女婿却是个中山狼!还有那初芷!真真是狼心狗肺之徒!世上怎会有这般人,做出这等事?
“岳父——”
“你别叫我岳父,我受不起你这一声岳父。”只要想到女儿曾经亲眼看见这个乘龙快婿和贴身婢子做那等苟且之事,丞相心中怒火便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你既然喜爱那初芷,便娶她为好,最好再为她去寻当年将她卖掉的生父,那才是你岳父!”
永安侯此刻已经语无伦次,他生平从来不曾如此慌张不安过,妻子刚才被岳母带走时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事到如今他只想先见她一面,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问她!
可丞相的情绪实在是太激动,他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一直不大好,永安侯也不敢气他,丞相不知道从哪里顺了根扫把便来撵他,堂堂永安侯,竟就这样被活生生打出了相府,狼狈不堪。
今日本是来贺寿的,结果却闹成了这副模样,相府宾客尚未散尽,许多人已经瞧见了这一幕,向来让丞相满意的女婿永安侯竟被打了出去,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他们满心想知道,却又不敢去问,丞相脸色难看,派人来说今日寿宴到此为止,客人们再好奇,也不得不离开,走的时候看到永安侯竟跪在相府门口,没有人敢去询问发生了何事,只能暗自猜测,很快地,丞相将永安侯赶出门一事便传遍了京城,闹的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