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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鹤闲以为自己要死了。
  粗略一算,这次水攻估摸着能弄死七成的魔修,潞江里的妖兽可不是吃干饭的。想他当年跟着家族去谢城参加水猎,好险没把命留下。
  也就是那次,他见到了谢十和谢十七。
  谢十谢臣俊颇具才华,虽然是旁支,却备受家族器重,谢十七资质不俗,脾气却有点骄纵——不过当时四大家族的女孩儿都这个模样,一个姓氏就足以叫她们凌驾于众人之上。
  所以,他当时还挺注意谢十七的,没办法,这丫头长得漂亮,是他喜欢的类型。
  年少轻狂的时候,谁没眼瞎过呢?他接触了一二,就发现谢十七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谢十说:“十七娇纵了些,却无甚坏心。”
  季鹤闲给他翻译了一下:谢家旁支明争暗斗,但这个妹妹比较蠢,没有同室操戈的念头,所以与之相交最是省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水猎结束后,他回季家,谢十七闹着要成亲。
  一晃眼,数百年过去,他们又见面了。
  有趣的是,他这个不在意家族的人,却是季家唯一拿得出手的后裔,而她……谢十七已经不再是十七,而是谢小莹了。
  女孩经历风霜变作了女人,自然更有魅力。
  唉,算了,不提也罢,左右都是要死了。想到这里,季鹤闲混沌的神智又慢慢清晰了起来,记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和金丹魔修打了足足半日,最后精疲力竭,佯作不敌,骗得神智不清的魔修靠近,最后被他反杀。
  只是如此一来,他自己也灵力耗尽,待法器的灵石消耗完毕,大概就要沉入茫茫河水中,喂了下面蠢蠢欲动的妖兽了吧。
  真没想到自己定的计策,居然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但他并不后悔。
  北斗堂和凰月谷的弟子源源不断到达陌洲,图的是什么,他很清楚。将来的陌洲,不再是他们陌洲修士的陌洲了。
  一盘散沙的陌洲修士,如何能与枝繁叶茂的大门派相比呢?他希望能够尽可能保留下陌洲派修士的实力,未来才能与外来者抗衡。
  真没想到,我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家族,心里却从来没有舍下过他们。生死之际,许多念头褪去了蒙在外头的薄纱,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季鹤闲苦笑一声,神智渐渐混沌。
  这一回,五脏六腑的剧痛再也没能将他唤醒。
  他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
  谢小莹想,等找到季六,非要好好痛骂他一顿不可。说好了会合,人却没来,幸好阵法够强,她和几个同伴合力,围杀了不少魔修。
  其他几个埋伏之地亦是收获颇丰,魔修惯用的饲魔、僵尸都被洪水冲了个七零八落,不是隔得太远找不回来,就是被妖兽吞吃了。
  “魔修饲养魔物亦须时日,短期内怕是凑不出魔军了。”同伴面露喜色。
  谢小莹先是一喜,而后又忧虑。她和季六的修为在伯仲之间,不算金丹修士中的佼佼者,中等水准定是有的。
  他迟迟不归,别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家伙。
  她思忖少时,叹口气:“你们按计划行事,我去寻季六。”
  队友都没什么意见,聚集起来组成小队,准备在回卢城的路上继续围剿魔修。最好能遇到一二落单的,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双方分开后,谢小莹便自兽囊里召唤出一只碧绿的蜜蜂,又取出季六借予她防身的一件法宝。
  蜜蜂落在法宝上,盘旋了好一会儿。
  “去。”谢小莹按下忐忑,轻叱一声。
  蜜蜂转悠了一会儿,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她紧跟而去。
  *
  潞江一带地势平坦,洪水一泻千里,寻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
  叶舟寻了很久,方才找到一处高地,此处长有一棵参天大树,高达数十米,树冠繁盛如云,下方的根部被淹没了少许,上头却可暂避水流。
  他在此处布下结界,隔绝水源,做了个暂时的避难所。
  也有几个只想保全自身的道修,远远瞧见便过来询问可否避难,得到允许后便远远坐下,盘膝打坐,一副绝对不会惹麻烦的乖巧模样。
  他们识趣,叶舟也松了口气。他先前所救的人都是孩童,成人一概不管,便是防着有人从中作梗,只是没料到有个功夫特殊的家伙,扮作小孩蒙混过关。
  若非他随身带着师姐赠予的十八子,怕是要吃不小的亏。
  沈细流就没有他那么好运了,不巧被毒针刺中。虽然及时服用了解毒的丹药,可对方用的是本地的药物,仍有毒素顽固地残留在了经脉里。
  当然,有他的丹药在,性命无虞,只是将来的修炼……叶舟瞥了眼身体抽搐的小女孩,眼中升起淡淡的怜悯。
  道途险恶,到此为止也好。
  他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太多精神,目光投向了遥遥碧波。
  两个时辰后,执行任务的道修回来了。他们中有人受了重伤,看到叶舟,喜出望外:“叶前辈。”
  “服下。”叶舟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伤口上翻涌的魔气,立即令他们服下净魔丹。
  “多谢前辈。”几个道修感激涕零,忙不迭服下丹药,调息疗伤。
  又隔了半日,谢小莹回来了,还带着奄奄一息的季鹤闲:“叶道友,你看……”
  还能救吗?她没敢把话问出口。
  叶舟看到季鹤闲身上的数十道伤口,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他是丹修不是医修,只能提供丹药,没法上手救人。
  谢小莹见他久久没应,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我试试吧。”良久,叶舟下定了决心,拿出离开前拂羽才研制出的竹榻,“把他扶进去。”
  竹榻很小,仅供一人躺卧,外头蒙着一层薄纱,看着十分简陋。谢小莹心里没底,不怎么相信这东西有效,然而别无他法,死马当活马医,将人塞了进去。
  叶舟喂他吃了净魔丹和复血丹,结果没多久伤口就开始渗血,气息更弱。
  “他体内的魔气太多,反噬了。”叶舟沉吟少时,换了一味药,“这是固元丹,能暂时吊住他的命,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谢小莹不懂医道,无论他说什么都点头。
  季鹤闲的气息平缓下来,魔气却更加猖狂,在体内横冲直撞,皮肤下鼓起一道又一道凸痕,似乎随时有可能破体而出,极为可怖。
  “季六,你可别死了啊。”谢小莹喃喃自语,五指紧紧握着剑柄。
  天色暗了下来。
  沈细流的意识慢慢苏醒。她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打有记忆起,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疼。
  “妈!”她胡乱叫着,哀哀呼痛,“妈我好疼,妈!”
  这一刻,她忘记自己已经穿越了,还以为在家里,在太平盛世,生了病难受,下意识地就叫妈妈。
  妈妈总是在的,妈妈总会照顾她,有妈妈在就不用怕了。
  她一声又一声叫着,却没有人应答。
  迷迷糊糊了半个时辰,她自己慢慢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雨帘,密集地掉落下来,雾气腾腾。
  白雾间,隐约有火花闪烁,还有兵刃相接的金石声,刺耳得人牙酸。
  是了,她不在家,在十四洲。
  在十四洲。
  沈细流愣愣地望着这个危险又可怕的世界,鼻端有血气萦绕不去。她低下头,眼泪一行行划过脸颊,洇入鬓发。
  “你醒了。”叶舟走过来,手指搭上她的经脉,片刻后微微颔首,“没事了,命保住了。”
  沈细流这才想起之前中毒的事,忙不迭撑着坐起来:“多谢真人救命之恩!”
  “不必。”叶舟瞧了她几秒钟,语气微缓,“可还有什么不适?”
  沈细流顿了下,心底涌起不祥的感觉,局促道:“我、我觉得经脉有些疼痛。”说完,胆怯又饱含希望地看着他,期待又不敢知道答案。
  叶舟并不避讳,直言道:“你经脉有损,今后修行艰难。”
  担忧成真,沈细流一下子就愣住了。
  “道途弥艰,你的资质本就不佳,不若到此为止,回凡间去享受富贵吧。”叶舟念她出生在修真界,不知凡间事,特地关照了一句,“归途如有凡间国度,我便送你过去。”
  沈细流张了张口,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
  叶舟自觉仁至义尽,不再多言,予她时间想个分明,自己转身去照看其他人了。
  沈细流一时无法接受现实: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没想过做个叱咤风云,所有男神都爱我的玛丽苏女主,也自觉才智普通,当不了女强文的主角,但做个种田文的女主总可以吧?
  她规划中的生活就是炼炼丹、赚赚钱,找个后台硬的师父抱大腿,慢慢修炼,过好自己的日子。
  摸着良心说,这个想法不算过分吧?为什么要让她遭遇这样的不幸?
  这不科学,太不科学了。
  女主角可以遭遇危险,可关键时刻不都该化险为夷吗?怪也好,小boss也罢,都应该是来送经验的啊。怎么她莫名其妙,一点前兆都没有就遇到了危险,然后被断了仙路?
  为什么是我?怎么就是我这么倒霉?沈细流像是被医生告知得了绝症的病人,第一反应不是接受,而是否认拒绝。
  她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而现实的残忍之处便在于此。无论她怎么否认,乃至尝试行走周天,真实不会因为当事人的承受能力改变。
  她打坐换不来疼痛好转,沈家的祖传玉佩也没有给予任何安抚,更不要说什么系统苏醒,统统没有。
  水位又涨了一些,透明的结界随着浪涛的起伏而浮动,是凡人难以想象的奇异景象。
  谢小莹在骂人:“季六,你给我醒醒!男子汉大丈夫,别那么窝囊!季家没了,只有你一个,你再死了,你们季家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了!季六!季鹤闲!”
  沈细流恍恍惚惚地看过去,好多人围着一个竹榻,低声呼唤着什么。
  那个不可一世的金丹修士也要死了?她想起之前的场景,觉得荒谬又可笑,连金丹修士都要死,她一个炼气修士还活着,难道不算是主角光环吗?
  也许她该知足。
  凡间也挺好的,虽然是古代社会,可是她有修为在身,自保没有问题。还有一些丹药,治疗寻常病痛不在话下,能保一世平安富贵。
  去凡间也好,以后就遇不到那么危险的事了。她可以买个院子,吃吃喝喝,过上梦寐以求的种田生活。
  沈细流努力说服自己,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