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云中笙歌天籁音

  雪在下,如梦似幻。
  叶在落,枯黄的痕迹。
  这样白雪纷飞的季节,或许该驻足的从来不是你我。
  咕嘟嘟的茶水在小炉上沸腾翻滚,嫩绿的茶叶在沸腾的水里浮浮沉沉,偶尔有亭外的飞雪吹落进来,丝丝透骨的冰寒。
  “大人的脸色一直这么苍白么?”
  云笙用白布包住茶壶柄,然后拿起小炉上的茶壶给我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我看着面前雾气袅袅的白兰茶,脑中空白了一瞬。
  “不是本相,是雪白。”
  云笙不置可否,他双手握住茶杯杯壁。滚烫的温度从杯壁里侧传来,他没缩手。
  毕竟天气这么冷,不是么。
  “本相的诚意已出,下面该看云公子的诚意了。”我没动他倒的茶。
  云笙道“云家已出了十万,这在圖州可不算是一笔小数目,大人觉得还不够诚意么?”
  “不够。”我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本相的意思。”
  云笙看着我,随即他轻笑了笑。
  “大人已在官场得了这么高的地位,却还是想在商场也插上一脚么?”
  我见他笑,自己跟着也笑。
  “自古权离不开势,势离不开财。本相为你铺路,你借本相生财,本相自要在你身上讨回本相应有的回报,因因果果本就如此,不是吗?”
  云笙低头沉吟了会儿,遂拿起手里已经变温的茶喝了一口。
  “丞相大人替我们云家除了裴家这个对手,我们云家是要好好感谢大人的。”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大人愿意,我云家愿倾全族之力,做大人最忠诚的朋友。”
  我看着他,他也抬头看我,那双水璃子般的眼睛里似乎映着亭外的飞雪。
  “你凭什么代表你们云家?你们云家的少爷并不只有你一个。”
  “丞相大人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本相从不为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花心思。”
  “真巧,我也是。”
  “哦?”
  “大人放心,三日之后,我会在云家回请大人今日之宴,以云家族长的身份。”
  我拿起茶盏,眯眼笑道“若你做得到,本相自也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言罢,我将有些有些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云笙见我动作,他沉默地将桌上的茶壶又放回了小炉上。
  “白兰最是矜持,容不得第二次蒸煮,你这样做,这壶茶可就喝不得了。”我不赞同道。
  云笙并不在意这千金一两的白兰有多么珍贵,他只是将目光从我脸上淡淡扫过,然后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走到亭子的栏杆处,他停下道“不过是一壶茶而已,大人若是爱喝,我可让家丁回府取上几斤白兰给大人。”
  有钱了不起啊,卖茶叶的了不起啊,以为本相没见过世面怎地?
  我拿起桌上的糕点尝了一口,点头道“好啊,本相还想喝碧螺春,你一起给本相拿点吧。不过,今日不必送来,待三日后你宴请本相时,本相亲自去取。”
  云笙回身看我,他笑道“大人果然是不轻易相信人的。”
  我装作没听到,又拿了一块马蹄糕塞进嘴巴里。
  “圖州的雪很冷,便是不想输了气势,大人也不防多穿些。”云深看着我轻薄的衣服,眉头皱了一下“披风再厚,身子也是扛不住的。”
  我调侃“云公子倒是会关心人。”
  云笙不以为然“我云家日后还要仰仗丞相大人,大人若是因为身体而精力不足,我们岂不惶惶难度?”
  我恶狠狠将塞进嘴里的糕点吞了个干净。
  “有道理。”我哀叹“本相毕竟年纪大了,是该好好保重。”
  云笙看我满嘴糕点渣子,嘴角抽了抽。
  “既如此。”我从石凳上站起来“本相先回客房休息了。云公子可要本相派人相送?”
  “不必了。”云笙摇头。
  挺有眼力,好小子。
  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下我自己的眼光。
  “那好吧。”我冲他点了一下头,准备回房。
  “等等。”云笙叫住我。
  我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云笙三两步走到我面前,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紫色的绣花帕子递给我。
  “……”我没接。
  “云香阁紫罗姑娘送的帕子,很香的。”云笙想说服我。
  所以呢?你拿块女人,还是青楼女人的手帕给我干嘛?
  我瞪他。
  云笙见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踌躇了会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大人,您这儿……要不要擦一擦?”
  “……”
  我拽过帕子猛擦嘴角。
  本相风流倜傥的形象啊。
  打死我,我也不要再吃这些糕点了,果然是女人爱吃的甜玩意儿,和女人一个样,麻烦!
  擦完嘴,我狠狠瞪了云笙两眼,帕子扔回云笙怀里,我调头就走。
  “丞相大人。”云笙又在背后叫我。
  我不想回头,不想听他废话,可我又怕自己身上还有掉面子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停下脚步回了身。
  罢了罢了,在同一人面前丢脸,总比在无数人面前丢同样的脸要好。
  “你还有什么事?”我黑着脸站在飞雪里看他。
  雪下得大了些,飘飘扬扬的,我看不清云笙眼里的神色。
  “丞相大人,草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大人。”
  回到府里,云笙没去拜见云海,他先去了一个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小院子。
  小院子虽不大,几株腊梅却是开得很旺盛。梅花花瓣玲珑剔透,晶莹可爱,似有似无的寒梅清香散落在白雪里,点点泼墨般的色彩。
  开得最好的那株腊梅正好对着一扇半圆窗子,窗子很大,朱红色的漆,里面温婉清秀的身影在树影斑驳中依稀可见。
  她在绣花。
  他大概不该打扰她。
  脚步一止,就要转身离开,然衣袍拂动的花枝还是惊扰了那抹倩影。
  “子笙,是你么?”
  云笙停顿了下身形,遂走进绣阁里。
  “是我,姐姐。”
  “怎么来了,又要走?”云音放下手里的绣帕,她站起身,帮他脱下身上厚重的大衣。
  “怕打扰姐姐清净。”云笙解释。
  云音笑斥道“自家姐弟,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云笙告罪“是子笙错了。”
  云音拉着云笙坐下,把手里的暖炉塞到了他的手里。
  “外边天气冷,别冻着。”
  云笙赶忙又把暖炉塞还给云音“姐姐身子单薄,理应保暖才是,子笙是男儿,男儿血气方刚,哪会怕冷?”
  云音了解自己的弟弟,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强求他。
  “今日和爹爹出去了么?”
  “嗯。”
  “去做什么呀?”
  “去领圣旨。”
  “圣旨?我们家只是个商户,怎么会有资格去领圣旨的?”
  “我们云家这次捐纳赈灾款最多,当今丞相大人替我们求来的,算作嘉奖。”
  “哦,原是这样啊……”
  云音强笑着,两人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忽然有泪珠从云音的眼睛里掉下来,她慌忙背过身,拿起帕子把眼泪擦了。可这泪珠儿不知怎么回事,那日夫家灭门,她想装着哭几声,就是没眼泪,如今却是擦也擦不尽似的。
  “姐姐……”
  云笙紧握住了云音的手,可嘴边安慰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没事。姐姐没事,你别担心……”云音努力忍住泪水,轻轻拂开了云笙的手“姐姐现在是个寡妇,子笙还是莫要这般亲近……省的……省的旁人再说你的闲话……”
  云音崩溃了般哭了起来,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哭得很小声,压抑而痛苦。
  一股窒息的悲凉涌上心头,云笙把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子紧紧抱进怀里。
  “说便说,说闲话又怎么样?你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至亲!是你一口一口把我喂养大的,是你不顾被打得遍体鳞伤偷书给我看的,是你从小到大替我挨罚,照顾我,疼惜我的……如今便是最简单的安慰也不可以么?为什么,凭什么!”
  “子笙……”云音痛苦地闭上眼睛“是姐姐没能让你过上想要的生活,是姐姐无能,是姐姐……”
  “不,不是!”云笙大吼,无数愧疚和心酸一齐涌上心头“姐姐,是子笙欠了你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就不会被迫回到云府,如果不是他,姐姐就不会被云府里的人当个奴婢一样使唤,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姐姐也不会放弃自己心爱的人,去嫁给裴胡那个好色之徒!
  六年过去了,姐姐忍受折磨已经整整六年了。
  六年时间长么?
  长,长到他已是及冠之年,长到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的亲人,长到曾经无话不谈的姐弟俩,如今竟是张口无言。
  可六年的时间短么?
  短,短到飞雪再至,寒梅重绽,曾经朝朝暮暮的人,如今又在眼前。
  云音哭得有些喘不过气,云笙赶忙把云音抱到了榻上。
  这几年,姐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是刻意涂上胭脂遮掩,她那枯瘦苍白的脸依旧是遮挡不住深深地病态。
  除了裴府的折磨,他心里清楚,还有姐姐一直没有打开的心结作祟。
  自古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得系铃人,云笙想,或许他是该试试沈相告诉他的那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