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黎明

  郁离安有三悔。
  一悔有生之年未尽孝,二悔生死两隔恩未报,三悔苍生涂炭责难抛。
  沈岚死后,纪临与大陌联姻一事告吹。
  康启五月初,纪临对大陌宣战。
  短短三月,就攻到了青云州,离大陌都城仅一州之隔。
  政宣帝气的脸都绿了。
  疯了!那老狐狸简直是疯了!
  不就死了个皇子吗?!他这是做什么?!要拉着大陌一起陪葬吗?!
  看不清局势的老东西!
  ……
  国师是在青云州见到郁离安的。
  八月的风明明卷着热气,但吹起郁离安的衣角时却让人莫名觉得萧瑟。
  像是秋天被吹落了满树的叶子。
  她就站在个脸上灰扑扑紧紧抱着个双眼紧闭的小男孩的妇人面前。
  那妇人至多不过三十岁,脸色蜡黄,双眼空洞。怀里死死抱着的小孩脸色早已发青,隐隐还能闻到一股腐臭味。
  郁离安在她面前站了很久,久到日薄西山,月出东山。
  她喃喃着,拖着双腿离开。
  月亮对她不离不弃,安静地听着她低声的自言自语。
  “都是我……”
  她越走越远,月光拉扯着她的影子,拖拽得瘦长。
  郁离安同自己的影子一样,无比的单薄清瘦。
  国师一声长叹离开了。
  但一月后,国师又见到了郁离安。
  大陌京师。
  目入眼帘的是一片祥和热闹,与青云州的凄惨荒凉大相径庭。
  只要还能过的下去,只要战火还没蔓延到自己身边,百姓就不会干着急。在国家危难飘摇之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只是想得过且过而已,既然自己无法力挽狂澜,又何必无事找事,给自己徒添困扰?
  而爱国的仁人志士大多都聚在茶楼里。
  茶楼里年轻气盛的说书先生“啪”的一声将惊堂木重重拍下:
  “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大齐帝国覆灭,如今粗略算来,天下已分裂了三百五十多年!而当今,独占天下七分者,分别为:容,云,岳,纪临,大陌五国。
  其中纪临志在开疆扩土;大陌先欲定国安邦;云国算是后来居上;岳国最是富庶,但其国君胸无大志;而容国,最善挑拨离间,坐收渔利。
  五国之间,明争暗斗,互夺疆土,战火不断,兵戈不止,已是常事。
  所以此番纪临来袭,大家亦可不必惊慌。大陌于乱世之中存活近百年,且如今有圣上圣明,若不是因为刚受了雪灾,加之纪临又是在联姻之际突然背信弃义夜袭齐州,这才将我们大陌打了个措手不及。
  待守关将士反应过来,定将纪临逼退千万里,永世不敢入侵半步!
  而我们大陌,定将成为结束这三百年战乱的国家!统一天下!”
  “说得好!好!”
  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赢得了台下一众义士的喝彩。
  说书先生面色红润,眉飞色舞,正欲往下说,人群里突然传来了异声:
  “可是,纪临已经打到青云州了,我军节节败退啊!”
  这近似怀疑的话语引起了短暂又不失尴尬的沉默。
  说书先生瞬间身体僵硬,后又忽的反应过来,瞪了人群中的那人一眼,气急败坏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但人群中已经彻底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小声议论:“当今大陌,虽圣上圣明,但无奈小人作祟,最终错斩有功之臣淮安王,以致朝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而战场将领,大多又惦念淮安王旧情。所以此番纪临来势汹汹,怕是……唉!”
  立刻就有人附和:“谁说不是啊!”
  “是啊,想当初,淮安王在的时候,咱们大陌多风光!”
  “对啊,这么一说,似乎是淮安王死后大陌没多久就遭了雪灾。”
  “啊,没错!”
  人群里开始炸开锅来。
  有人质疑:“可我不是听说是淮安王包藏祸心,意欲谋反么?”
  “你傻呀你!当初可是淮安王自请退位的!他干嘛要谋反啊?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啊?真是这样?”
  “不然呢?唉!若是淮安王还在,那纪临怎敢如此嚣张!”
  “谁说不是呢,唉!”
  国师站在二楼,看着下首一群妄议朝政的百姓,叹了口气。他负手抬头望着窗外西天垂垂老矣的夕阳,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突然摇头大笑离开了。
  这一声长笑笑得台下的听众尽是愕然,止了喧嚣。
  直到他离开,才有人小声窃窃私语:“这人是谁啊?他笑什么?”
  “谁知道呢,不用管他,多半是疯子。”
  民心已失,大陌危矣!
  国师信步走回客栈,穿过大堂,踏过楼梯,撩起门帘,就见挽了一室月色的西窗下,红木桌前,一身粗布麻衣仍不掩天姿国色的郁离安。
  郁离安沐浴在月光里,眼里像是拢了虚幻。她转过头,直直盯着国师。
  国师捋着一把长须微笑,点了点头。
  郁离安起身走过去,恭恭敬敬朝他拱手深深作揖:“靖和愿舍此身,换天下安宁!”
  国师坦然受她一礼,目沉似水:“若要你生魂为祭,七魄消散,永无来生,你可愿意?”
  幽幽月光下,未被照亮的阴暗角落里,更漏尽断。
  人却未静。
  郁离安躬身不起,语气平静云淡风轻道:“愿意。”
  国师将她扶起,后退一步,拱手作揖:“承郡主之愿,百年之内不会再有战火。”
  他说的万分笃定。
  百年之内不会再有战火。
  郁离安突然笑了,眼里滑出了泪水,在月色下由显清亮。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她挑起了因,就该她来结这果。
  ……
  献祭那日,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间阴沉如墨,乌云翻滚。
  国师面色不变。
  开坛,焚香,舞祭,吟唱。
  当最后一个符咒飘散,祭坛上猛地刮起一阵大风,风中飘扬的祭旗上铜铃叮咛作响。天空愈加黑的可怖,还隐隐能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漆黑里爬了出来。
  郁离安身着惨白得瘆人的孝服一动不动的站在祭台中心望着天空中爬出来的东西,神情漠然。
  她闭上双眼,张开双手,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鸦色长发迎风而舞,黑白得分明。
  身体突然变得很轻,似清风柳絮空中浮尘。
  郁离安睁眼,见自己已飘向空中,而自己的肉身倒在祭坛上,双眼紧闭,神色安详。
  原来死是这么回事。
  她心里不仅没感到半点恐惧,反而莫名觉得有些奇妙。
  她转过身向天空飘去,黑云翻滚的空中伸出万千只手,仿佛要将她拉入永不超生之地狱。
  郁离安闭上眼。
  灵魂里骤然传来密密麻麻撕扯的痛感,像被万蚁啃噬。
  如果她还有肉身的话,这痛感怕是用腐骨噬魂来形容都不为过了。
  郁离安突然觉得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自己竟然还在想这种疼痛还用什么词来形容。果然跟着沈岚学了几个月人都学傻了,不对,现在她连鬼都算不上,怎么能说是人呢?
  疼的过了便麻木了。
  她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意识逐渐模糊,突然感受到无比的疲倦,灵魂深处的疲倦。
  也不知过了多久,噬魂般的疼痛霎时消失,身体突然被环在一片温暖中。
  柔和的白光笼罩了她,郁离安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了片刻,没会儿却又陷入了模糊中。但不似先前的痛苦,这次十分舒适,像是全身包裹在温暖的池水里,令人忍不住沉睡。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见了沈岚,却又不像是沈岚。
  他头戴青色高冠,一袭青衣,眼里似有万千山光水色。
  明明是沈岚的脸,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郁离安说不上来。
  沉睡前还迷迷瞪瞪的想献祭真是神奇,还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许是为了圆她的愿?不过也够奇怪的,为什么看不见父王?
  她沉沉阖上双眼,耳边似有呢喃:“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我费心费力的救你,你就这么报答我的?居然还去献祭……”
  郁离安彻底陷入沉睡。
  等她醒来时,已来到了幽冥界。
  郁离安站在望乡台前看了三年。
  三年里,大陌与纪临仍是争斗不休。
  生灵涂炭,天下大乱之际,各路妖魔鬼怪自然也都争相恐后的出来了。
  真不愧是雪上加霜。
  战火纷飞,触目皆是断壁残垣,街道上角落里到处都是尸体。
  更甚是有好几具尸体上正趴着一群尸妖,正津津有味地啃食着尸体。
  简直是人间地狱!
  郁离安愣愣的看着,怎么也想不通,她不是都答应献祭了吗?怎么还会是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玉带般的忘川河突然涌动起来,紧接着传出一阵接一阵凄厉的恶鬼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郁离安脑子里一阵紧密的疼痛,但那鬼声却不绝如缕的钻入她耳里,丝毫不知收敛。
  她周身戾气弥漫,双眼通红转身朝忘川河厉喝道:“给我闭嘴!”
  原本涌动着的忘川河水迅速平静了下来,鬼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冥府里的其他鬼魂也被她这一声厉喝吓得不敢动弹。
  前去人间勾魂回来的黑白无常与她匆匆擦肩而过,竟不敢多看她一眼。
  百里开外,一袭红袍的判官崔钰踏空而来,隔的老远就遥遥将手掌心面对着她,将她与外界分隔开。
  崔钰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走到她跟前。生死簿浮在空中,他用笔勾掉一个个名字诚恳地劝郁离安道:“凡人生死皆有定数,这都是命。你看我每日勾掉的这些名字,死于兵祸、意外、天谴的不计其数。表面看他们都像是死于非命,但实际上都是死得其所。
  按幽冥司的规矩,只有为他人所害才算得上是不得善终。其余的,不管怎么个死法,皆是寿终正寝。你又何必介怀?不如喝了那碗汤,早早投胎去,了却前尘。”
  郁离安默然许久,才看着他道:他们都是为我所害,怎不算是死于非命。”
  崔钰勾画的笔一顿,生生梗住了。
  貌似,她说的……还挺有道理?
  郁离安死死咬着下唇,许久又说道:“我不愿投胎,不仅是因为愧疚,还有就是不想再出一个大陌和纪临这样的悲剧。”
  崔钰郁卒,无奈道:“国势气运你真以为是你能干预得了的吗?”
  郁离安垂下了头。
  崔钰拧着眉,又叹道,“罢了,你自己在这里想想吧。”说罢转身欲走。
  郁离安低着头,脑子里始终有一个疑问,在崔钰快要走远了时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判官!”
  崔钰转身:“你想明白了?”
  郁离安不答反问:“献祭那日,发生了什么?”
  崔钰定定看了她许久,最后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郁离安紧抿着唇看着他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她来到这里三年有余,从未见过沈岚。可献祭那日,会是沈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