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生死

  被人追着一路上了寒石岭,远远就看见了一片雨雾迷漫中立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
  紫色的梧桐花如雨般簌簌落下,铺满了树下的陵墓。
  郁离安踉踉跄跄跑过去,跪在了墓前。
  梧桐花在雨里飘飘摇摇,墓前的汉白玉桌上放着套花纹繁复的银制酒器,也不知放了多久,酒壶底座一片水绿青苔。
  她眼里溢出泪跪了很久后才道:“母妃,孩儿不孝,扰了您清静,孩儿这就离开。”
  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疼得顿时让她清醒了不少。
  生亦何欢,死亦何妨。
  如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自认早已看破生死。
  现在,她只想去陪父王母妃,陪昭宁,还有王府三百余人。
  随时随地都可以死,但万万不能死在母妃墓前。
  郁离安起身,提起气将最后一丝内力用尽,离开了陵墓。
  大概离了墓地几百尺的距离才停了下来,不再跑了。于是就地躺下,就躺在旁边插着一块长木牌的毛针草上。
  闭上眼,雨水毫不留情的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耳边传来林深处布谷鸟空灵的鸣叫,她的心里蓦然静了下来,像置身于一片大海之中。
  一砍柴老汉穿着蓑衣,头戴斗笠,挑着一担柴从山间小径上唱的山歌走下来,远远就看见一片青绿的毛针草上躺了个人。
  他担着柴小跑过去,将身上的柴卸下来,蹲下身一看就忍不住啧啧惊叹。
  “好俊的闺女!”
  郁离安任他打量,不想睁眼。
  老汉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还有气,高兴得手舞足蹈:“还好,还好,还有气。”
  他将头上的斗笠拿下来给郁离安挡住雨,寻思着要怎么将她带回去。边想边自言自语:“躺在这里了可不成哟,闺女,你旁边可埋着个大人物哟。”他“诶”了声,“埋的是谁来着?好像是个王爷?哎呀,年纪大了,想不起……啊!闺,闺女,你可吓死老汉啰!”
  郁离安将斗笠拿开,双眼空洞哑着嗓子问:“你刚说,这里埋的是谁?”
  砍柴人挠着花白的头发:“哎呀,不太记得是哪个王爷了,好像,好像,哎呀,就是去年被满门抄斩的那个。”
  雨渐小,寒石岭上雾气上升,朦朦胧胧好似仙境。
  郁离安无知无觉躺了许久,耳边老汉絮絮叨叨说:“去年吧,老头子我就在这山里砍柴。哦哟闺女,你都不知道老汉我都快被那尸体给吓死啰。”他指了指几百米开外的淮安王妃墓,“喏,就是那里,这尸体本来是在那墓前的,不知哪天被野狗叼到了这里,头都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老汉我也是看他可怜,死了都没个收尸的,就将他埋在了这里。
  那时我还记得他是哪个王爷的,但老汉我不识字,没给他题碑。不过就算识字,老汉我也不敢给他题碑的,毕竟是被朝廷下令斩首的。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哎!闺女,起来吧,回家去了,这里不吉利!”
  老汉把斗笠留给她,担起柴又唱起了山歌向岭下走去。
  郁离安苦笑。
  想自己父王英明一世,死后不仅身首异处无人送葬,竟连碑上都没留下名字。
  她一骨碌翻身爬起,单膝跪在无字木碑前,咬破手指,一笔一划写下:
  父郁书沂之墓。
  康启二十二年三月初一,不孝女郁离安立。
  写完后她又躺回了原位,絮絮叨叨对墓碑说着以前的事。
  手枕着头,看着迷迷蒙蒙飘着细雨的天空,眼角不知何时滑下了泪。
  郁离安摸了摸眼角。
  哎,真是愈发不争气了。
  百十个御林军慢慢围了上来,砍柴老汉被他们把手反剪到身后绑着。
  郁离安仍旧絮絮叨叨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老汉两股战战,老泪纵横:“闺女啊,对不住了啊!老汉实在是……”
  郁离安总算看了过来,对一众御林军道:“既然都抓到我了,把他放了吧。”
  说完又扭过了头。
  御林军相视点头,也不再为难老汉,将他手上绑的绳子松开便让他下山去。
  老汉向郁离安拱手作揖连道:“谢谢闺女,谢谢闺女……”
  然后被一干不胜其烦的御林军呵斥离开。
  “那,郡主请跟我们走吧?”
  郁离安起身点点头,刚要答话,却见一只红羽箭射破虚空呼啸而来,直指她面门!
  熟悉的场景。
  她刚要伸手将箭抓住,这时又是一把青竹自身后飞来,伞尖抵在了箭尖上,将箭抵了回去。
  心里“咯噔”一声,她似有所应的转身。
  红羽箭箭尾直插在最后一排假扮成御林军的刺客心口。
  青伞“嘭”的一声撑了开落到地上,完好无损。
  御林军军队里瞬时炸开了锅。
  “注意警戒,刺客混入!”
  沈岚一把抓住她的手:“跟我走!”
  她想挣开,然后甩他一巴掌。
  但她没有。
  她怕自己又牵连到他。
  两人跑出了不知多远的距离,最后仍是被围住了。
  几十个黑衣人手持长刀,将他们团团围住。
  沈岚将郁离安护在身后轻声道:“别怕,我带你离开。”
  言罢戒备地看着周遭的刺客,平时的书卷之气荡然无存。
  或许这才是沈岚。
  刺客们慢慢围拢。
  郁离安走到沈岚身旁。
  “你走吧!”她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沈岚,你走吧!”
  “别说笑了。”他将她拉到身后,一把捏住了欺身上前的刺客的手腕,“咔”的一声把刺客的手生生扳断,然后趁势将刀夺了下来一刀了结了他。
  “我没说笑,你自己可以走!”郁离安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进刺客的脖颈,又狠狠拔出,血溅到了她脸上。
  四肢百骸里一阵剧痛。
  郁离安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内力耗尽,又受了重伤,这一招下去简直要命。
  “偏不!”沈岚揽过她的腰将刀刃送进她身后偷袭者的心脏。
  “沈岚!”
  “嗯,我在。”
  话语间又杀了几人。
  她厉声呵道:“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会发生什么?沈岚!”
  沈岚一晃神,还未及说话,便先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溢了出来,濡湿了身上的锦衣华服。
  他反身将那人一刀了结,转身与她四目相对,眼里浮现出浅浅笑意。
  “我知道,但我想博一把,万一我赢了呢?”
  郁离安眼里蒙上了水雾,颤抖着伸手抚上他的后背,指尖尽是黏腻的触感。
  她声音发颤:“对,对不起……”
  沈岚旋身将她拉到怀里调笑道:“别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疼。”
  郁离安脸埋在他胸膛里,死咬着唇,泪水将他胸前衣襟打湿了一片。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
  一片刀光残影里,身边的刺客陆陆续续倒下,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
  鼻腔里有股浓浓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刺客的还是沈岚的。
  郁离安泪眼婆娑,眼泪不断掉出来,她哽咽道:“你快走吧,别管我了,不值得。”
  沈岚支撑不住,松开她半跪于地,长刀深深插进土里,鲜血顺着刀锋流下。
  他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却仍笑着对郁离安说:“我一向觉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人,不管身处何种境地,总能逢凶化吉。所以我想要做的事,明知道不可能我也会去做,生死何妨?
  现在想来,若不是我自己不肯认命,哪有可能一次一次的死里逃生。原来什么所谓的上苍眷顾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黑衣刺客持刀围成圈渐渐逼近。
  他撑着刀站了起来,眼底温柔缱绻:“靖和,我说了会带你离开。”
  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泪,身边尸体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越来越多。
  待御林军赶到时,沈岚已奄奄一息。
  紫色的梧桐花飘飘摇摇在四月里朦朦胧胧的烟雨中,晃晃悠悠地落在尸横遍野寒石岭。
  一众铁甲粼粼的御林军无一人上前。
  郁离安抱着沈岚泣不成声。
  “先,先生……”
  “别,别哭。”他艰难的抬起手,想抹去她的眼泪,突然顿了顿,又放下。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他怕脏了她的脸。
  郁离安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先,先生。”
  沈岚气若游丝,但还是撑着一口气歉意对她道:“靖和,昭宁的事……对不起。”
  郁离安拼命摇着头,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滴落在沈岚满是血污的脸上,划出浅浅的痕迹:“不是,不是你……是我的错……”
  “靖和,对,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护好你。
  对不起,没能带你离开。
  他的手蓦然失了生机,眼睛也缓缓合上了。
  “先生,先生。”郁离安不知所措,轻轻的摇晃着他,“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先生!”
  “你别这样……你别吓我……”
  她伏在他颈窝处,崩溃大哭。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你醒来。”
  “沈岚,你醒来,我跟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对不起,对不起……”
  烟雨微茫,山林里雾气弥漫,林深处布谷鸟鸣声空灵,奏着欢乐的音乐。远处不知是哪个砍柴人正唱着淳朴的山歌,穿过迷茫细雨,悠长连绵。
  政宣帝命人将昭宁的棺木放在临时墓地,听人来报后立即上了寒石岭。
  御林军让开一条道,他走到郁离安身前。
  郁离安仍死死抱着沈岚,身上的伤口还在淌着血,苍白的脸上死气萦绕。
  政宣帝大怒:“你们干什么吃的!”
  布谷鸟突然息了声,山歌声也戛然而止。
  一干御林军大气不敢出,没一个人敢回答。
  政宣帝突然扯出一抹恶劣的笑容:“既然如此,你们就都去荆谷关保家卫国去吧。”
  一众御林军吓得跪在了地上。
  “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啊!这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饶命啊!”
  这世上的妖魔鬼怪何其的多,在大陌,妖魔鬼怪最多的地方非荆谷关莫属。
  附近每年都会消失百八十个人,以至于如今荆谷关人烟绝迹。
  郁离安皱起眉,捂住沈岚的耳朵。
  她怕他们吵到他。
  政宣帝蹲下身,眉眼温柔清润,伸手要抚她的脸,然后被她一巴掌扇开。
  他无奈:“靖和。”
  郁离安不理他。
  他只得作罢,站起身,冷冷看着郁离安怀里的人。
  死的倒是是时候,也不知会给大陌带来多大的麻烦。这几年辛苦经营,纪临才主动与大陌联姻修好。纪澜这一死倒好,让他的辛苦全都付诸东流了。
  纪临那个老狐狸肯定不会放过此次机会。
  他揉了揉眉心,就看这七皇子在老狐狸心里占多少分量了。
  真是不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