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葬乱

  郁离安惊坐起,手撑在床头,粗喘着气。
  卧房外风雨凄凄,格子窗不知被什么东西拍打得“啪啪”直响。
  她怔愣了许久,坐正。
  脑子里满是昭宁的影子。
  胆小怯弱的昭宁,笑意盈盈的昭宁,嚣张跋扈的昭宁……最终,安安静静的昭宁躺在了太和殿的台阶下,睁着眼看着漫天飞舞的雪。
  郁离安抬起右手,这只手没拉住昭宁……她鼻子酸了酸,掉下了眼泪。
  她可以哭了。
  她终于可以哭了……
  窗外的风更大了,似乎想要将窗户给吹开,吹得窗户“吱呀”响了响。
  郁离安抹了抹眼泪,可是眼泪却像是永远也流不完一样,越抹越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
  她想去看看昭宁,不能再哭了。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把最后一声哽咽吞下,正欲掀开被子下床。抬头,却看到雕画着四君子的屏风外,沈岚一袭广袖青衣,三千青丝用一支青玉簪高高束起,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远宁静。他端着个火盆,正静静地透过屏风看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和空气融为一体,也不知进来了多久,。
  郁离安停下了的动作,怔愣地看着他。
  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幅幅画面。
  “你捏的这是什么?”
  “这是先生,这是我。”失了魂的郁离安捏着泥娃娃,沾着泥的脸上一本正经,手指着刚捏好的两个泥人指给沈岚看。
  “先生,给你吃……”
  “……这么挑食啊!”沈岚看着碗里冒尖的菜挑了挑眉。
  她默默将又要夹到他碗里的牛肉放到了自己的碗里。
  “你这么深情地盯着人家姑娘作甚?要不要先生替你求亲?。”
  “先生……”她抬头一脸委屈的看着他,正好撞进了他含笑的眼眸里,那眼里像是有着一池星月。
  ……
  这些画面都是之前丢了识魂的郁离安的。
  与她无关。
  郁离安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屏风外。
  她在沈岚面前站定,用笃定的语气说:“你去找昭宁了。”
  沈岚看了看她,一双浓黑的眸子里无波无澜,不语,又沉默着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火盆,脸上迎面而来一阵热气,还有些呛鼻。
  他抿着唇,抓着火盆边缘的手紧了紧。
  这样的炭火放在屋子里是不太合适的,但驿馆只有这种。
  郁离安的声音发冷:“谁让你去找她的!”
  沈岚仍旧沉默。
  “你知不知道这会害了她!沈岚!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昭宁死了……她死了……她才十六岁……你知不知道,她死了……”郁离安略红肿的眼里又浮出了水色,像暮霭中的山林突然间弥漫了一场大雾。
  沈岚顿时手足无措,像是在雾林里迷了路,他抬头后又慌乱的低下了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郁离安伸手抚上眼,五指间一片湿润。她想起了那年三月里阳光正好,昭宁颤抖着手,在宣纸上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第一眼仿若鬼画符的字;想起了那个阳光灼灼的夏日,昭宁一脸愤怒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起了昭宁说要约自己煮酒赏梅时双靥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想起了那个一口叫着一个“阿离姐姐”的昭宁死了,死在了飘着雪的初春里。
  她看到她没合上的眼底映着寒凉初春的雪。
  她才十六岁……
  而真正害了她的人,明明是自己……
  郁离安心里茫然,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埋怨沈岚?
  她凭什么?!
  火盆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哔剥”声,沈岚仍旧沉默着,深深的眸色敛了山水,眼中倒映出郁离安戚茫的身影。
  她低着头,双手成拳十指紧紧攥着,冷丽的眉眼似是染上了晚秋的雨雾,凄冷失意。明明是在哭,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沈岚喉咙里仿佛是吞了千金一样,梗着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也沉闷得令人发慌。他将火盆轻轻放在脚边边,垂下眼帘,低低的看着她,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天有些冷,别凉着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些什么?昭宁的死确实是他的责任,他能说什么呢?
  他突然有些迷茫,做了这么多,最后能得到什么?
  到头来还让靖和恨了自己。
  窗外风声停了下来,房里突然间安静得可怕。
  沈岚还想跟郁离安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行,这么安静着实在是让人感觉很压抑。头一次觉得安静也不是什么好事,感觉像是缺了什么,手里空空荡荡的……哦,原来是他是忘了带书了,有一本书就好了。
  “我想去看看昭宁。”
  郁离安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沈岚浑身一震,刚要说“好”,又听见她说,“出殡的那天去看看就行了。”
  沈岚愣了愣,道:“你如果想再看看公主,我可以……”
  “不用。”郁离安冷冷地打断。
  他后面那句“带你去看她”还压在舌尖……
  沈岚有些恍惚。郁离安不再说什么,转身,与他错身而过。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始终没有勇气去拉住她。
  沈岚抿唇,抬头,忽然发现两三步外的郁离安背对着他停了下来,手扶着额头。
  郁离安此时头昏的厉害,身形不禁开始摇晃起来。眼前渐渐黑了下去,她苍白的脸更加没了血色。头重脚轻的感觉挥之不去,郁离安踉跄着脚步,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却直直向前倾去。
  沈岚眼疾手快上前去一把搂住她,她撞进了他怀里,后脑勺磕在他的下巴上。
  沈岚微怔,脸微微一偏,与她四目相对,鼻息相触。
  鼻尖隐隐绕着一股冷梅香。
  郁离安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睁大了双眼,呼吸一滞。
  他的手还环在她的腰腹处。
  她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了他。
  沈岚一个趔趄,堪堪站稳后看着她,眸色深沉,垂下了眼帘,看上去居然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站了许久,最后还是对她道:“靖和,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但是,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他顿了顿,那句“不想看到你难过”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没资格说。
  郁离安一言不发的转身看着那副四君子的屏风,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
  一月后便是昭宁出殡的日子。
  这一天天空难得晴朗了,湛蓝湛蓝的,阳光也是暖洋洋的。春风拂起刚抽了新芽的柳条,远处几只新燕躲进了不知谁家的房檐里。
  唢呐奏响了哀乐,乐声之哀如九曲回肠。京城街道尽头出现如雪般弥漫的白色纸钱,被风吹得漫天飘舞。一副金丝楠木棺材也缓缓出现在纸钱中。那棺上结着一朵白花球,花球下是一个大大的“奠”字,与哀婉的唢呐声相应。
  等到棺木完全出现在人们眼里时人们才发现,满天弥漫的白色纸钱里,金丝楠木棺上,十来只白鹤正绕棺而舞,像是为棺内的人跳一曲轮回舞曲。等棺材再抬近一些,人们才看清那些白鹤竟都是纸糊的,但却每一只都栩栩如生。
  街道两边跪满了身着素服的百姓。金丝楠木棺材由一百二十八个御林军抬着,棺后跟着数千官兵。
  此次昭宁出殡是由政宣帝亲自送葬。
  政宣帝骑马走在前头,两边跟着随行侍卫,身后跟着穿着素服的文武百官,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白纸灯,这是大陌丧葬习俗,白纸灯为引死者轮回的往生灯。
  政宣帝也穿着素服,提着一盏往生灯。他回头看了看棺木,一双平静的眸子里飞舞着满天的纸钱和绕棺的白鹤。
  昭宁的出葬规格已超过了皇后规格。
  由于大陌与纪临联姻,沈岚作为纪临皇子,也跟在政宣帝身后送葬。
  郁离安则隐在人群中。
  人群里传来细微的声音:
  “昭宁公主的葬礼可真是盛大啊!听说光是大祭就用了七天!”
  “可不是嘛,毕竟是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
  “听说她才十六岁,皇上给她建的公主府都还没建好一半呢!”
  “谁说不是呢,都建了两年多了,后来因为雪灾停工了……”
  “唉,今年这大陌啊真是……”
  郁离安死死咬着下唇,目送着那副里面睡着昭宁的金丝楠木棺材被送往皇陵的方向。
  一支红尾羽箭划破虚空朝着郁离安的方向从茶楼里射出,郁离安条件反射般的伸手,将离自己额头处不到一寸的羽箭握住,目光一凛,反手扔回了茶楼。茶楼里传来一声尖叫,一刺客从朽坏的窗户里掉了出来,额上正插着那支红尾羽箭。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叫声。郁离安起身看向周围,百姓慌乱的四处奔逃,惊叫声中夹杂着孩童的啼哭。
  不远处护棺的御林军做出了防守的动作,前头的官员大喝一声:
  “保护皇上!”
  沈岚拧起了眉头,遥遥看向郁离安,郁离安也正看着他,两人心里均感不妙。
  果不其然,嘈乱的人群中突然传来震天的声音:“保护郡主,诛杀昏君!”
  嘈杂的人群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些窃窃私语声:
  “什么郡主?”
  “听着好像是靖和郡主……”
  “靖和郡主没事?不是说淮安王府被抄家了吗?”
  “嘘!小点儿声……”
  一群黑衣人突然出现在郁离安四周,看似在保护她,其实却是将她团团围住了。
  郁离安扫视了黑衣人一圈,拧起了眉头。
  政宣帝看着手里的往生灯,回头看了看,抬起右手示意御林军将郁离安拿下。
  御林军手持横刀逼近黑衣人,黑衣人互相使了使眼色,分出一小队人围住郁离安,另一队人则与御林军缠斗。
  郁离安看着围在身边的八人,挑了挑眉。
  那八人心里均是一跳。
  果然,只见郁离安一个反身肘击将离身边最近的一人撂倒在地,顺势夺了刀取了他的性命。
  其余七人互相看了看,点点头,迅速向郁离安靠拢,挥刀劈下。
  郁离安偏了偏头躲开向自己袭来的刀,反手将刀刃送进了身后袭击者的心脏。又将那人的尸体反身挡在了自己身前,另一个偷袭的黑衣人一刀将那本就穿了心的尸体的头给劈成了两半。
  郁离安一脚将尸体踢出去,另一黑衣人也跟着被踢了出去。
  郁离安手起刀落,将剩下的人解决完,迅速甩开了其余黑衣人。
  沈岚松了口气,紧攥的双手缓缓放开,鲜血顺着掌纹流了下来。
  政宣帝骑在马上抚了抚手里的灯,身前身后的官员及御林军全都跪了下来。
  “别伤了她,否则,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