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梦魇

  宫宴终于接近尾声。政宣帝回到宴上,扫视了一圈,发现昭宁不在,沉吟一声,也没说什么便宣布退晏了。
  一干臣子及沈岚均恭敬行礼,政宣帝颔首让他们退下,自己也想要回寝宫休息了。
  郁离安从青玉里面出来,俯视着下方正行礼的沈岚,张了张口想要跟他说话,却突然想起他看不见自己。
  觉察到郁离安的异样,政宣帝停顿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一只紫玉酒樽。
  “想喝酒了,还是看到了什么人?”低低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却正好能让郁离安刚好听见。
  “嗯,看到了许多旧识。”郁离安收回目光说完便隐回了青玉中。
  她有些累了,想睡一睡。
  ……
  碧青色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雨,虽有些大,但好在将夏日时的暑气冲刷了些。
  蝉鸣声适时而止,许是知道此时自己的声音早已争不过瓢泼大雨。
  沈岚发间绑了根墨青绸带,身着同色广袖青衫,领口袖口皆绣了一片斑驳墨竹,腰间则配着一块玉玖,玉下穗子黑白参杂。他手持一柄青竹纸伞,握着伞柄处的手指根根莹白如玉,骨节分明,正不疾不徐的自雨中走来,青衫下摆已被雨水打湿。
  这皮相,这身姿,不论谁叫了都得赞一句清俊儒雅,仙姿卓绝。
  可郁离安不这样觉得。
  她站在檐下,房檐上正哗啦啦的流着雨水,形成一道雨帘。
  她透过雨帘打量着他,伞下只能看到他下颌恰到好处的弧度及唇色寡淡的嘴角勾勒出的那抹清柔的笑意。
  郁离安皱了皱眉,等他到檐下收了伞才拱手向他行了一礼道:“学生见过先生。”
  沈岚带着笑意颔首,也行了一礼:“见过郡主。”
  于是行完礼的郁离安就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眼中的挑剔之色毫不掩饰。
  虽然已经感觉到自己并不受待见了,但沈岚依然笑意不减,一双狭长的凤目中似有万千山光水色,深邃悠远,看郁离安的目光愈发温润。他伸手解下腰间玉玖,递给了郁离安。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
  郁离安愣了愣,然后竟然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墨玉稳稳落在了她手心里,黑白分明。
  碧青色天空突然灰暗了下来,没一会便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郁离安抬头,伸手想要接住一片雪花,雪花穿过她的手心,飘落在地上。
  郁离安一怔,下意识的看向沈岚,但他已经不见了。
  她皱了皱眉四处张望,身后的雕花木门内传来自己的声音:“先生认为学生现下棋艺如何?”
  郁离安一惊,伸手欲推开门,却直直穿了过去。
  她看着棋案前端坐着的两人,屏住了呼吸。
  案桌前的沈岚端起骨瓷茶杯轻抿了一口,唇角笑意浓浓,一双眼睛温柔的看着对面的人没说话。
  对面的那人抿着唇执起黑子落了棋,眉眼凌厉。
  竟然和她长了同样的一张脸!
  郁离安走过去,屏息观察。心下疑惑不解,怎么好像都看不见自己,是幻境么……
  正这样想着,她便看着沈岚身前隔了一方案桌的“自己”突然向前倾去。沈岚眼疾手快,迅速伸手,那个“自己”的前额贴在了他手掌上。
  案桌角上的安息香无声无息的燃着,青烟袅袅,石刻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纠缠不清。
  郁离安怔在了那里,突然想到这是王府满门抄斩的前一天。
  周围的场景突然间变得扭曲起来,眼前的“沈岚”和另一个自己渐渐消散。
  门外嘈杂起来。“嘭”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队训练有素的御林军手持横刀冲了进来。外面漆黑一片正簌簌地飘着雪,竟是已到了晚上。
  房间角落里躲藏着几个丫鬟,眼神惊惧。郁离安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粗暴地拉了出来,一刀毙命。
  门外刮起了大风,原本飘着雪的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大雨。
  刚刚一刀取了个丫鬟性命的御林军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死不瞑目的丫鬟面前,丫鬟瞪着一双眼睛,嘴角淌着血死死盯着他。
  郁离安静静的看着这场变故,明明很想哭,眼里却是干涩的。
  一抹残魂,是没有眼泪的。
  门外灌了一阵风进来,将房里的悬着的白色纱幔吹得高高扬起,扫过几个御林军的头顶。正对格子窗的案几上还放着一本沈岚留下的书,被风吹得哗啦啦翻了数页。
  郁离安呆呆的站着,突然又踉踉跄跄地朝着大开的门迎风跑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黑压压的天空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一道惊雷劈下,“刺啦”一声划开天幕,一瞬间赶走了黑暗,天地间亮如白昼。而王府中那株百年老树却被雷电从中间生生劈成了两半。
  被一众御林军团团围住的淮安王面上无悲无喜,目光穿过一望无际的黑暗,遥遥的落在那株早已焦黑了的老树的方向。
  郁离安于离淮安王十尺处,怎么也跑不过去。
  明明相隔不远,却又像隔了千山万水。
  远远的,她像是听到了父王对自己说:“别怕。”
  “父王!”郁离安明知跑不过去,却还是一边喊着一边朝淮安王跑去。
  “我在这里,父王!阿离在这里,父王!”
  淮安王没有看向她,而是由着御林军将自己押走。
  “父王!回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离在这里………你要去哪,别走……别走啊,不要再丢下我……”郁离安跪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心里像是压了那柄千斤重的银戟,眼里愈发酸涩的厉害,却还是流不下一滴眼泪。
  “别再丢下我……”
  下着雨的天空突然沉寂了下来,风雨雷电瞬间消弥。四周景象开始肉眼可见的扭曲起来,周围尖叫声不止,原来是天空突然塌了下来。
  那一众押着淮安王的御林军吓的丢盔弃甲,有些甚至跪在地上看着塌下的天空喊着“老天爷恕罪”、“饶命”这些话。
  淮安王终于转过身。
  郁离安踉跄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他跑去。
  但还是没来得及。
  当天空快要压下来时,整个世界就这么消失了。
  郁离安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空空荡荡的无边黑暗里,只余她一个人。
  一切都消失了……
  她慢慢蹲下,抱坐在一片虚空中,无声的笑了。
  她哭不出来。
  许久,虚空突然猛地一晃。
  郁离安醒了过来。
  觉察到外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她顾不上心里的压抑,赶忙从青玉里出来。
  昭宁手里紧紧攥着她平时藏身的青玉,慌不择路的往紫宸殿外跑去。
  “昭宁?”
  明知昭宁看不见也听不到她,郁离安还是忍不住对她道:“你做什么?快把玉扔了!”青玉会吸收血亲生气,昭宁碰不得。
  “昭宁!”郁离安跑在她身前,想将她拦下。
  她穿过了她。
  郁离安又紧跟上,突然感到深深的疲倦。
  “昭宁!把玉扔了!快回去!”
  昭宁仍是听不见,跑着穿过了回廊,下了台阶,往自己宫里的方向跑去。
  “昭宁!快,躲起来!”
  感受到政宣帝的气息,郁离安又忙出声提醒昭宁。
  可一直紧紧攥着青玉的昭宁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觉身边一直很冷。果然,没一会她便被赶上来的政宣帝叫住了。
  “父……父皇?”昭宁瞬间手足无措,在高高的大殿台阶前立定。
  政宣帝眉眼间一片温柔清润,带着慈爱的声音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当心着凉。”
  “我……儿臣……我睡不着,出来看看……”
  “是么……宁儿,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昭宁一惊,把手藏到了身后,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是么?”政宣帝抬脚向前,“给父皇看看好不好?”
  “别……别过来!”昭宁往后退了几步。
  “嗯?”政宣帝皱了皱眉,看着她,“过来些,小心别摔了。”
  郁离安心急如焚,想拉住昭宁却怎么也拉不住,只能不停地在她身边说:“快给他吧,给他啊,我没事的!……危险!别再后退了!”
  但听不见郁离安声音的昭宁仍是紧紧攥着青玉,紧张得冒出了冷汗。
  政宣帝温柔慈爱的笑着看着昭宁也看着郁离安,一步一步走向前:“宁儿,别怕,过来些,父皇不会……”
  “别过来!啊!——”
  “不要——”
  昭宁向后极速退了几步,在台阶前一尺处,脚底一滑,惊叫一声从高高的大殿台阶上摔了下去。
  郁离安眼神空寂,呆呆地看着没拉住昭宁的右手。明明刚才,她已经感觉快拉住了昭宁……
  政宣帝安抚昭宁的话还未说完,就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了。他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停下了脚步,愣愣地定住了许久。后又一步步的往台阶下走去。
  每踏下一级台阶,就数一个数,一共数到了三十九。
  昭宁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青玉,挨着头的地面上有着一滩血迹,向四面八方缓缓延伸着。
  刚刚才停了不久的雪花又开始飘飘扬扬的落了下来,停在昭宁的发上,脸上,衣上。有一片还落在了她未来得及闭上的眼里。然后融化,像眼泪一样滑出了她的眼睛。
  她看见了红色的月亮。
  她看见了阿离姐姐……
  政宣帝俯下身,微微颤抖着手覆在她的双眼上。他半跪在她身边,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想尽量显得温柔些。
  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宁儿?”却没有人再回答他了。
  晚风很凉,像是要凉到了的骨子里。
  他紧抿着唇轻轻将地上睡着的人抱起,手抖的厉害,哑着声音埋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不听话……”
  郁离安看着台阶下的政宣帝和昭宁闭上了眼,疲惫的感觉愈发的明显了。
  政宣帝抱着昭宁踏上台阶,抬头与她对视。
  郁离安着了魔般怔怔的站着,一袭泼墨长裙在夜风里开出了水墨青花,她的眼里是一片茫然与凄楚。
  双手紧握成拳,郁离安单薄的身形晃了晃,突然间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