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离魂

  沈岚将郁离安带回了自己府上,回到寝殿,藏袍道士正畏畏缩缩蹲在火盆旁瑟瑟发抖,见他怀里昏迷着的郁离安,作怪的“啧啧”了几声道:“这是怎么了?”
  面上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沈岚也不管他,兀自将人抱到围着重重叠叠床帐的雕花梨木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又看了两眼,仍是嫌做得不够般,唤下人拿来两个安神香囊挂在帐子上。
  看他那小心翼翼、细致入微样,藏袍道士乐呵呵地问:“怎么,看上人家小姑娘了?”
  火盆里突然噼噼啪啪溅出几个火星,吓得他“腾”地站了起来。
  “什么鬼炭火!”
  恼怒惊诧的声音。
  沈岚回头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总比没有的好。”
  藏袍道士无端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他气哼哼的哼了几声,眼神落在大床上的郁离安,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唇上两撇小胡子一动一动的,看上去说不出的猥琐。
  沈岚:“……”
  “咳咳……”道士轻咳两声正色道:“你就没发现靖和郡主有什么奇怪吗?”
  沈岚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对他总喜欢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很不满。
  道士重新蹲下来,又将手伸到火盆上方取暖,乐呵呵的问:“真的没看出来?”
  “师无!”
  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了,道士师无拿起火盆边上的火钳,心里十分舒爽,一脸惬意地拨弄着盆里面的炭火,心情甚好。
  沈岚拧起了眉。
  “这都没看出来……”慢悠悠的语气好不欠揍,又顿了顿,才道,“靖和郡主的识魂丢了。”说罢一脸贱兮兮地看着他,问:“你把人怎么了,受这么大刺激,识魂都吓跑了。”
  道家有云: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情。
  胎光主“生”,爽灵主“识”,幽情主“情”。
  人无胎光即死,无爽灵即痴,无幽情即孤。
  识魂即是爽灵。
  郁离安识魂丢了,那么醒来后必傻无疑。
  沈岚眉拧成了一堆。
  师无放下火钳,贼兮兮地凑上来:“你把她怎么了?”
  沈岚一脸的难以启齿,有些后悔道:“我打了她……”
  其实在扇了郁离安一耳光后他就后悔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打她。
  还把她的识魂打跑了……
  师无一脸惊讶:“你居然也有动手打人的一天!还是打女人?!”他顿了顿,又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这么个娇滴滴弱不经风还长得天姿国色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小姑娘,你居然打她!打也就算了,你还把人家魂都打跑了!”
  师无大大的喘了口气。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还真是有些为难人。
  沈岚:“……”
  “你说你呀你,叫贫道怎么说你!”他说完跑到火盆边坐下,哆哆嗦嗦地烤火:“这见鬼的天气,怎么还那么冷!”
  又将藏袍裹紧了三分。
  沈岚望了望床上昏睡的郁离安,眉头紧锁。
  先前他还奇怪,像靖和这样的人,虽不说刀枪不入吧,但怎么说也不会被一巴掌给扇晕的……
  他不禁又后悔起来。
  真不应该打的。
  师无见他眉拧的厉害,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子,最终还是好心提醒道:“殿下最好还是快些把靖和郡主的识魂招回来吧,失魂久了那可真才是大事不妙了。”
  “怎么招?”
  似睡得不好般,床上的郁离安皱了皱眉,梦呓一声。
  “准备开坛吧,贫道亲自上。”
  沈岚:“……”
  ……
  一连下了半月的大雪,整个大陌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美得寒凉。
  京畿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冬天像只老虎,每天耀武扬威地恐吓原本就心惊胆战的人们。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了,可街上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毫无过节的气氛。偶尔会有户人家里传来几声怒喝:“这见鬼的天!”
  显得更加寂静清冷。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跪得整整齐齐,龙椅上的政宣帝疲倦地揉着眉眼。
  “想不出来办法,便都跪着吧。”起身,小福子忙恭谨地伸手过来搀扶。政宣帝摆了摆手,径直离开。
  大陌遭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雪灾,随便一个地方都雪深及膝,每个角落都有冻死的人,更甚有一个偏远的小村,整个村子的人都冻死了。
  皑皑白雪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白骨。
  本就遭了天灾,偏生又遇到人祸。
  几日前,平阳的小县令“单枪匹马”、翻山越岭来到了京畿。
  告御状。
  其实他也不想来,可实在是没办法了。
  在国师预知将会发生百年难遇的雪灾之前,朝廷就命赈灾官员带着赈灾物资前往各个州县赈灾。
  贪污,这事儿没几个官没做过,朝廷也心照不宣,只要不是太过分,基本没人过问。
  可到平阳赈灾的官员委实过分!
  小县令左等右等,左盼右盼,盼了几月,就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彼时平阳县一干百姓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每个人都是副冷得瑟瑟发抖的样。小县令自认不是什么好官,可司其位谋其职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牙一咬心一横,自带干粮只身去了京城。
  大雪封了官道,马车行驶不得。
  这时小县令才渐渐明白,那些赈灾官员这么过分,本就是欺他平阳此时与世隔绝,又是个小县,就算死了多少人,届时皇上也只会问他们一个赈灾不利的罪名,随便找一个人来顶替就好了。
  小县令恨得牙痒痒,只能一路步行去京城,其中艰辛自不必言说。
  许是老天眷顾,还未到京城,便先冲撞了天子仪仗。
  彼时政宣帝正前往全国各地考察灾情,刚到宜城,便被全身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没个人样的的小县令拦住了圣驾。也不知小县令哪来的勇气与运气,一干御林军竟拦他不得。
  小县令跪抱住他的大腿,激动得一把老泪纵横:
  “求圣上救我平阳百姓!”
  于是被抹了一腿鼻涕眼泪的政宣帝脸色青白交加地听完了他的御状,然后更加脸色青白交加的带着小县令回到了京城。
  政宣帝大怒,当天就将一众前往平阳赈灾的官员剥干净了衣服挂在了午门。
  未到两日,那一众官员就被冻成了冰雕。
  政宣帝带领朝上文武百官前往午门,指着那一众“冰雕”语气凉凉道:“若是今后再发生这等事,不等这天灭了我大陌国祚,朕必先灭了你们!”
  一干大臣两股战战,整齐划一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圣上息怒!”
  朝堂倒真清明了不少。
  后来政宣帝问起过国师那奇怪的小县令怎么回事,他的御林军怎么会那么没用,拦个人都拦不住,莫不是平时操练的太少了?
  国师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莫测表情道:“为民请命,天佑之人。”
  虽说是这样,但政宣帝还是气哼哼的哼了几声,然后他那一干没用的御林军更加地被操练的死去活来了。
  ……
  他回到御书房,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很久以前的折子。
  折子里掉出一块巴掌大的布帛。
  他将布帛拿起翻来覆去的看,依旧纯白无暇的布面上用上好的朱砂为墨写了两个小篆体的字:眉卿。
  他看着布帛,恍恍惚惚想起了些往事。
  他与那叫眉卿的女子相识在一片灼灼的三月桃花里,她转过身的那张面容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姝丽,她朝他盈盈一拜。
  “小女子方眉卿见过殿下。”
  她身后的桃花被风吹的飘飘摇摇,她站在花雨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美。
  政宣帝回过神,皱了皱眉。
  想这些作甚?
  莫名其妙!
  心里虽说这样想着,却仍开口让小福子取了件滚着雪白皮毛用银丝绣了繁复龙纹的兜帽斗篷。
  然后言不由衷的去了早已被满门抄斩的淮安王府。
  王府的门上还贴着大大的“封”字。
  他一把撕下,推门走了进去。
  小福子早已被这王府吓出了心理阴影,在门外踟蹰着不敢进去。
  政宣帝眉毛一横:“站着干嘛?还不跟上!”
  言罢又向里走了走。
  小福子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王府地板上还隐隐能看见血迹,院前那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百年老树死气沉沉,估计来年是不会发芽重新长出来了。
  政宣帝站在院子里,心里有些惆怅。
  他不是后悔抄斩了淮安王府,而是突然觉得从这破败萧条的王府里看破了世事兴衰。
  盛衰荣辱,原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还不就他一句话。
  他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朕还真不信你不后悔。”
  言罢朝书房走去。
  他亲自推开门,门“嘎吱”响了声,灰尘落了下来。
  他用袖子扇了扇,径直走进去。
  入眼皆是一片狼藉。
  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公文书籍,一架漆了黑漆的巨大书架翻倒在地上,书架上摆放的古玩瓷器碎了一地。
  本该由屏风挡着的办公地带一览无余,而那块屏风正伤痕累累的睡在沾了鲜血的纸蔚上。
  他走过去,也不管脏不脏直接坐在了书案前。
  小福子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
  政宣帝手撑在桌上,看着乱糟糟书房呆了好一阵子。
  心里想到应该要叫人来打扫一番才行。
  他甚至还想到了以后把淮安王府翻新后赏给锦尘给他当做太子府。
  不然放着这么大个宅子不用实在是太可惜。
  书房也看腻了,他站了起来,打算去其他地方转转。
  刚走一步,却发现脚下的一个书画锦盒保存的貌似很好的样子。
  让人很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弯腰捡起来,打开。
  锦盒里放着一幅画。
  画卷展开,那女子眉眼间惊艳人心的风情让他不由得愣了愣。
  紫藤花下,彩蝶翻飞。画里的女子一袭紫色罗裙,发间簪着只紫玉簪,正慵懒的躺在花架下的贵妃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倒是倾国倾城,风华绝代。
  画上的空白处只用墨笔题了两个小篆的字:眉卿。
  政宣帝突然间有些气闷,他很想将画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最后不但没这样做,还气哼哼的丢给小福子让他好生收着。
  后来又气哼哼的出了书房。
  郁离安面对着那株焦黑的老树,眼里懵懵懂懂。
  走到院子里的政宣帝看到郁离安,一时间没认出来。只是以为有人在自己之后进了王府。他一顿,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谁准你进来的?!”
  小福子浑身一抖,惊恐的看向周围。
  皇上!咱别闹了成吗?这哪来的人啊!
  政宣帝也似发现了什么。
  他迟疑走过去,看清了那人却是他的侄女郁离安。
  郁离安没转过身,仍痴痴呆呆的看着树。
  院子里的风有些大,吹得飘飘荡荡的白雪歪歪斜斜的穿过了郁离安。
  政宣帝脸色一黑。
  为什么他这个侄女竟是透明的?
  转过身去看小福子,见他虽然是一副茫然惊恐的样子,却似乎看不见郁离安。
  政宣帝突然有些头大。
  这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