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迷梦
两边的街市上挂着喜庆的红灯延至街的尽头。
郁离安裹得严严实实,身上披着件大氅,手里捂着暖炉,仍是嫌冷般的缩了缩脖子。
画玉跟在她身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街边的小玩意儿或吃食,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
郁离安平常便有些惯着她,所以她喜欢的东西她便都基本买了下来。
画玉餍足地眯了眯眼,脸上荡开笑意,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郁离安望着,晃了晃神,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各自有各自的归处。
年节将至,常年漂泊在外的人们,都在往家的方向赶。
“小姐,听说绘衣坊又出新款了,要不要去看看?”
“好。”
画玉笑意盈盈,走到郁离安身前,开开心心地替她引路。
“小姐对这里不熟悉,奴婢走前面!”活泼傲娇的语气甚是可爱。
郁离安眼底浮出笑意,打趣道:“说的像是你有多熟一样。”
画玉想也不想:“那是自然,奴婢可是自小就在这里长大的!”
郁离安一愣,停下了脚步。
突然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的画玉身子一僵,心里直道“不好”,一时心下戚戚。但到底仍是强忍着装作毫无知觉的样子,自自然然、蹦蹦跳跳地在前引着路。
郁离安看着前方记忆里自小被卖到她家的画玉,心底茫然,却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一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个红色的风车,一头撞进郁离安怀里。
郁离安身形不动,低着头看她。
小女孩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带着怯弱。
郁离安想了想,从袖里拿出一只上好的雕漆花圆盒递给她。
小女孩接过盒子,嬉笑着跑开了。
她目送她一蹦一跳的消失在人流里,等回过神来时,画玉已经不见了。
江沅城热闹不减,她被人群推搡着,有些难受,而且因和画玉走散了本就有些着急,于是心里一火,使了十成十的力推开身边的人想从人群中出来。
身边的人群里发出惊叫,一个拖累一个的被她推倒了一片。
周围空了出来,被她直接或间接推的摔倒的人纷纷爬起来对着她怒目而视。
郁离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讶异又茫然,她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
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
“哎哎哎,你们看她,长那么好看,力气却比牛都大。”
“哎呀,真讨厌,连对不起都不说一声,你看我都成什么样了。”
“别说了,小心她又推你。”
“……”
郁离安有些不知所措。
一只只提着蓝色小灯笼的飞萤不知从何处来,闪闪亮亮的在空中飞来飞去,围着人们跳舞。
星星点点的美轮美奂。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们吸引了。
“哇,好多飞萤啊!”
“你看那里!”
郁离安伸出手,飞萤乖巧的落在她手心里。一闪一闪的很漂亮。
她没见过飞萤,只觉得这小东西很像萤火虫,但比萤火虫亮很多,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即使在灯火通明的闹市它的光芒也毫不逊色。
手里的飞萤振动翅膀,飞离她的手心,越来越远。
郁离安的目光随着飞萤流转,它消失在沉寂的夜空。
古色古香的塔楼下,一身着靛蓝长袍披着莲青鹤氅的男子挑着只长信宫灯,长身玉立,面目温柔,正远远的瞧着她。
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郁离安心里“咯噔”一声。
她拨开人群,提着裙摆急急忙忙的跑到塔楼那里。
塔楼里不时飞出或缠绵或轻快的歌声,她站在楼下左右寻找,那人已不见了。
郁离安心里突然慌乱了起来。
她想喊那人的名字,可她不知道他是谁。
心里的失落无以复加。
正当她失魂落魄的看着繁华的闹市时,身后响起清越疏朗的声音:
“姑娘可是在寻在下?”
那声音里的笑意毫不掩饰。
郁离安猛地转身。
那人一双狭长的眸子里似有着万千山光水色,深邃悠远。
他手里提着一盏长信宫灯,似乎很高兴,连着眉梢都带了浅浅笑意。
郁离安拉住他的袖子。
“我是不是见过你?”
清朗的笑声响起,沈岚调笑道:“在下见姑娘也甚是面善,莫不是上辈子的缘分?”
郁离安一梗,松开了他的袖子,讷讷道:“我真的觉得你很眼熟。”
沈岚突然长揖到底无比正经道:“在下纪澜,也甚觉姑娘面善,敢问姑娘芳名?”
郁离安沉默良久。
“我叫祁玉。”
塔楼里飘出悠远深情的歌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飞萤携着点点蓝光萦绕在他们身边,缭乱的飞过眼前。
郁离安看着身边的飞萤一愣,才发现是从沈岚的长信宫灯里出来的。
她愕然:“你……”
沈岚凝视着她,眼里像盛满了飞萤的光芒,他笑道:“举手之劳。”
郁离安点了点头,不语。
身边突然嘈杂起来,四周传来一片片惊叹与欢笑声。
塔楼里的姑娘们纷纷跑出来,一个个的都兴奋不已,兴高采烈。
她们或妖媚,或慵懒,或清纯。
像是鲜艳娇美的花,正值最好的年华。
“哎!终于放天灯了,每年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啊!”
“谁说不是呢,真是的,今年又没放成。”
“得了吧,能出来看已经够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天有多忙。”
……
郁离安抬头,一盏盏天灯自他们身后的天幕里缓缓升起,盈满天际,将黑沉的天空点缀出诗情画意,晕染得一片柔美。
千千万万升起的灯,不知承载了多少祈愿。
她仰望着这片盛景,突然也想放天灯了。
沈岚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心念一动,拉起了她的手。
郁离安诧异地看着他。
他笑着也不说什么,买了盏天灯就拉她去了江沅河边,河边还有着许多放天灯的人。河里也放满了灯,灯随流水飘飘荡荡。
河曲灯流,明明灭灭。
沈岚把天灯递给她:“不试试?”
郁离安踌躇接过不确定的看着他。
“我教你,不过你要先把心愿写在上面。”
“没有笔。”
“这有何难。”
沈岚走向一对青年男女,向他们借来笔递给她。
“可以写了。”
她接过笔,又踌躇了许久。
最后在沈岚凝视的目光中提笔写下八个字:怡乐未央,长毋相忘。
沈岚看着她写完最后一个鬼画符般的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郁离安神色不变,冷冷的瞅了他一眼。
沈岚立刻止住笑,佯装正经。
郁离安皱起眉头纳闷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记得我写字挺好看的,可是……”
“或许是做梦的时候梦见写得好?你刚也说我面善不是么?”
突然被打断,郁离安梗塞的看他。
沈岚笑着道:“我教你放灯。”
天灯在两人的手里缓缓飞向天际,最终湮没在灯群之中。
河边人影逐渐稀落,时辰已经不早了。
沈岚只得对她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郁离安点头,突然一惊,突然想起把画玉给忘了!
沈岚问:“怎么了?”
她着急道:“你知道绘衣坊在哪吗?”
沈岚眼底浮出笑意:“别急,我带你去。”
……
两人朝绘衣坊走去,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绘衣坊不远处的首饰摊旁,小贩正卖力的吆喝着。
见两人走过来,穿着相貌接不俗,忙走向前拉生意。
“公子,买件首饰送给心上人吧?”
两人同时看向小贩,直把他看得头皮发麻。
沈岚看了看身边的郁离安,沉吟一声对小贩道:“你卖的有什么?”
小贩喜出望外,忙将他带过去让他挑选。
沈岚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质地做工都太过粗劣。”他牵起郁离安的手道,“我们走吧。”
脑子一片空白的郁离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把手抽出来。
沈岚皱眉:“难不能你真想要这东西?”
不待郁离安摇头,他又转过头对小贩说:“一般你们这些卖首饰的,是不是都有一两件稍好些的?”
原本失落的小贩一听忙连连点头边从摊底下拿出一个劣制的木盒子边说:“公子说得不错,我这里确实有一支玉簪子,保准您满意。”
说罢打开盒子,却见盒子里还有一个小盒子。
看的人一阵无语。
小贩讪笑,将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红布的玉簪,小心的打开红布将玉簪展示给两人看。
“公子,这是我这里最好的首饰了,是从我太奶奶那里传下来的,说是要留给我娶媳妇的。要不是因为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也不会拿出来卖了。唉,毕竟是祖传的。
哦,对了!这簪子还有个名字:绾青丝。寓意着……着……呃……还有……还有……呃,这玉石是上好的和田白玉,产自……产自……呃……”
小贩实在是编不下去了,他才头一天出来卖首饰,坑人的话练的还不太熟练。
郁离安不忍直视,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沈岚虽一直打量着那看起来也不是很好的玉簪没怎么听他说话,却也是一阵无语。
小贩心里凉凉,心想这单生意怕是黄了。
没成想眼前的贵公子哥儿轻咳一声问道:“这簪子名字不错,多少钱?”
小贩瞬间喜不自胜,只觉得拨云见雾。
虽有心想大赚一笔,却没敢太坑他们。他挠了挠头,最后定了十两银子的价格。
沈岚付了钱,将玉簪递给郁离安问:“不嫌弃吧?”
郁离安眼里满是笑意,摇了摇头,正欲接过,头顶先笼了一片阴影下来。
沈岚将簪子仔细簪到了她发间,末了还嫌没簪好,又取下来重新簪了一次,好好欣赏了一番才称赞道:“玉姑娘果然天生丽质。”
郁离安微愣,却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不自在的对他道:“我先走了,画玉该等急了。”
言罢匆匆离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沈岚摸了摸鼻尖,眼底笑意温柔。
……
画玉在绘衣坊门口等了许久,见郁离安走来忙迎了过去。
“哎,小姐,你去哪了,让奴婢好等!”
郁离安笑笑,并不说话。
画玉也不多说,引她穿过走廊,进了绘衣坊。
“小姐,我刚刚看了一身衣服,很适合你穿,我带你去。”
郁离安点头。
走到一个精致的小院子,画玉领着她进了个房间。
一进去,画玉就露出开心高兴的表情,伸手指着画墙上挂的老高的一身衣裙。
“小姐,你看你看,就是那件,是不是很好看啊!”
郁离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身很确实很好看的罗裙。
上衣下裳雪白无暇,宽大的袖口和稍长的裙摆上皆精致的绣着一朵朵墨梅,腰间是一条四指宽的浓墨缎带,缎带上白梅绽放。
果真很好看。
画玉悄悄看了郁离安一眼,见她似乎挺喜欢那身衣裳,似乎也并没有将她刚才一时口快说出的话放在心上,便稍稍放心,大大的眼睛里复又盈满笑意。
“小姐,要买吗?我看这身衣服可比老爷买的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欢快的语气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郁离安眼角一抽,显然是想起了什么。
由于年节将至,想着新年新气象的知县爹兴冲冲地给她买了身衣裳。
那身衣裳料子极好,质地柔滑,只是冬天穿的话偏薄了些。可是问题不在于那衣裳穿着是不是有些冷,而是在于穿不穿的出去……
大红的上衣,大绿的下裳,土黄色的外套,还杂七杂八的绣着各种艳丽的花卉……
知县爹这让人一言难尽的眼光……
但到底是知县爹的好意,郁离安还是强忍着没说它丑的有多令人不忍直视,收了下来。就压在她平常不用的六角衣奁的最底部,免得看着碍眼。
彼时,见郁离安不是很喜欢自己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衣裳的知县爹还深深郁闷了。
这大红大绿的衣裳多好看,多喜庆啊!而且这料子多好啊!上面的花绣的多像真的啊!怎么这孩子就是不喜欢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小姐,要买吗?”画玉又问了一次。
“嗯。”
郁离安点了点头,招手让店家过来,正打算问价格时两个女孩子一欢快一病恹的声音传到了她耳朵里。
“哎?你真的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
“你……别告诉我你连淮安王都不知道……”
“哪个淮安王啊……”
“还有哪个!大陌的那个啊!”
“可是,纪临也有一个嘛……”病恹的声音有些委屈。
郁离安身形一顿,扭头朝说话的人看去。
只见两个女孩子边看衣服边说着话。身着大红罗裙的长的明媚艳丽,另一个穿着蓝色曲裾裙十分清丽温婉。
温婉的女孩子太过瘦弱了些,说话的声音病恹恹的。
郁离安英丽的绣眉微挑,目光习惯性地挑剔了起来。
突然感觉被一道目光挑剔地盯着,任谁都会感到不舒服,不自在。果然,温婉瘦弱,声音病恹恹的女孩子看向了郁离安。
发现身边女伴异样的女孩子也看向了郁离安。
尴尬的对视,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郁离安面色不改,收回目光。
温婉瘦弱、声音病恹恹的女孩子舌尖打颤:“她…她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好…好吓人……”
没被眼光针对的另一个女孩子不正经道:“许是觉得你生的太过于好看了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温婉的女孩子脸一红,横了她一眼娇嗔道:“又在胡说八道。”
红衣的女孩子笑嘻嘻地凑上来:“怎么就胡说八道了?你说说?”
“你!”
“我怎么啦?”
“你,你……你刚不是说淮安王吗?到底怎么了?”
红衣女孩子撇撇嘴:“无趣!”
“哎呀,到底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这么大事就你不知道,整个纪临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户都传遍了,淮安王府被满门抄斩了………!”
蓝裙病恹的声音惊出了几分活力:“什么?!……可是,为什么呀……”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室的那些腌臜事……”
外面的风突然大了起来,一下子吹开了绘衣坊的大门,风雪涌了进来。
四周传来一片惊叫,墙上挂着的那身衣裙被风吹得飘舞,突然落了下来。
画玉急忙护住了郁离安。
“小姐?”
“无事。”
郁离安转身,风雪迎面打在了脸上。
生疼生疼的,总算打醒了她。
一场迷梦,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