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渐起7

  大楚的君王向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上元节过了便是玄楠复朝的日子。玄楠看着各部纷至沓来的奏本堆积如山,承旨郎正指挥着黄门,把放满奏折的箩筐排放整齐,一筐一筐推的满满当当,竟无处下脚。
  取手边最近的一本翻开,便是御史大夫借着登闻鼓事件委婉地提醒他要修养德行,不要沉溺女色。又拿起一本,是另一位言辞犀利的御史大夫的上奏,将自己同周幽王和陈后主类比……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
  “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大兴兵事。”、
  “乐偏室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母子。”、
  “天下吏庸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中兴者言外强中干是以兴。”……
  “这是谁啊!”玄楠气得拍案而起。
  把承旨郎吓了一跳,他弱弱道:“是纪允。”
  “朕怎么息怒!凭什么说朕好色?放眼后宫,侍奉朕的宫人黄门不足三百。而他们口口声声标榜的唐太宗,释放的宫女就有三千人!”
  “是。陛下。”承旨郎弱弱道。
  “朕奢靡?朕赏赐戍边的将士和厚养士人。减免赋税接济贫苦百姓,沿袭丰桩库,为国守财,以图幽燕。中原在还都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怎么在那些台谏官的眼里,这就都不是朕的努力么……一记登闻鼓就可以否定朕的一切么……”
  “是。陛下。”承旨郎继续弱弱道。
  “还有……”
  “陛下息怒。”承旨郎打断了玄楠继续的发作,道:“陛下,起居郎就在隔壁记录呢……”
  “那爱卿何不早点提醒朕!”说罢,玄楠住了口,可是委屈得生出气愤,一把将奏折丢在地上,又连连重重地踩上好几脚才停。
  “陛下,殿中侍御史纪允求见。”王喜道。
  “他今天还敢来?!”玄楠气得发抖,怒道:“让他在偏殿等着!”随后深呼吸一下,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勉励挤出一个微笑,道:“走吧!”
  南熏台的小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弥漫,飞星看着面前一个个灶台,而纤云就想织机上的梭子一样往来与一个个灶间,不禁称奇道:“姐姐,你会做这么多菜!”
  “这才算什么,我还有好些本事没使出来!”纤云轻轻掀开砂锅盖儿,往咕咕沸腾的汤里加了泡好的笋干儿,用勺儿搅动牛乳般的汤水。
  “衣食住行,陛下对咱们小姐总是很周到。而且陛下那么忙,在小姐这儿时间总是有的,他怎么不拉着丞相将军们修文习武呢!怎么不去找陆宝林呢?那天上元赏花宴,陛下怎么就一个也没看上呢?纤云姐姐,你说陛下是不是喜欢小姐?”飞星嘟着嘴问道。
  “最好陛下别瞧上小姐!”纤云道。
  “为什么呀?”飞星不解道。
  “有句话叫作高处不胜寒。这皇宫虽然大,可是望出去的天却是四四方方的,像一只富丽堂皇的金笼子!”纤云道。
  “什么高不高,冷不冷的……我只知道陆宝林是从六品,皇后掌事女官可是六品!到时候,我们就是跟婉晴姑姑一样的高阶女官了!咱们不用干粗活,还有人伺候呢!”飞星说道。
  “你个小丫头,做掌事女官之前,能不能切好姜丝!”纤云慎道。
  “哦。我就是想想罢了,万一呢……”说罢,飞星低头继续切姜丝。
  这时,南熏台的门忽然被扣响。接着是王喜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冰蓝跪在堂屋中接驾。
  “免礼。”玄楠道。
  “谢陛下。”冰蓝起身。只见玄楠发髻歪斜,满头大汗,面色红紫。宽大的衣袖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一截白色的中衣。他走到厅堂中的圈椅前,气呼呼地坐下。
  冰蓝使了使眼色,其余众人鱼贯而出,顷刻间堂屋里只剩下了两人。冰蓝取了一只马扎,在玄楠身旁坐下,抬着脑袋看着他道:“陛下怎么突然来这儿啦?”
  “朕下次要杀了纪赟这乡巴佬!”玄楠怒气不减分毫。然后指了指衣衫上撕开的口子说:“他撕的!”
  冰蓝惊愕。今日玄楠虽未着大礼服,却也是一件象征着天子衣冠的暗纹龙袍。故意损毁皇帝的衣裳,安律应以大不敬论处,死罪。
  “就是这登闻鼓!朕从日出到哺时,一口水都没喝,听着他们训,一句都没有反驳。他殿中侍御史纪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批评朕沉溺女色。连往日里收几块虎骨龟甲的小事也可以被他说成为君轻佻。然后又引经据典,把历史上的昏君庸君和朕说了个遍。”
  “那您这衣裳怎么坏的?”
  “朕实在饿得不行,就让他先回去。谁料,他竟然不让朕走,还一把抓住朕的袖子。朕当然就推开了他,然后他跌倒时还不忘拽着朕的衣裳。你瞧!硬是扯出了个大口子!”
  玄楠的神色就像个小孩告状一般喋喋不休,还不忘给冰蓝比划着当时的场景。
  “嗯。”冰蓝点点头。
  “你就嗯么?”玄楠道。
  “陛下息怒。”冰蓝道。
  “可太没眼力见儿了……”玄楠撇撇嘴,认真道:“你宫里做饭的味道都飘到御道上了!”
  冰蓝恍然大悟,笑道:“饭做好了。今天纤云做了一大桌菜!我还担心吃不完呢!”
  “不要紧。朕帮你。那快点端上来吧!”玄楠道。
  白斩鸡,蟹酿橙,腌笃鲜……满桌的临安佳肴,唤起了玄楠幼年在临安的回忆,仿佛置身于行宫凤凰山,凭栏远眺就是西湖的湖光山色,荷叶田田。
  “凤凰山的麻雀整日吵吵嚷嚷。早朝时,大臣们与朕都要喊着说话。到了晚上,福宁殿的麻雀也不消停。后来朕迁来汴梁,一时没有叫嚷的麻雀就睡不着了。”玄楠道。
  “侍卫们每天都在打麻雀,可是麻雀怎么也打不完。直到有一天,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把树上的麻雀全都打到地上。第二天,就传来朱仙镇大捷的消息!然后,爹爹就命将士们把麻雀处理干净,然后用一根绳子串在一起用烟熏熟,还起了个名字叫“得胜雀。”
  “原来得胜雀是舅舅发明的!”玄楠恍然大悟,又叹了口气道:“舅舅若是在朝多好,他一定会帮着朕说句公道话。”
  “陛下,那是爹爹圆滑,纪御史耿直。”冰蓝道。
  “他当众撕了朕的衣服,让朕颜面何存。”玄楠撇了撇嘴说。
  “因为平日的礼贤下士,所以臣子说话无所顾忌。纵然他小题大作,可是劝谏您也是台谏官的职责。话说这纪御史现在在哪儿呢?”
  “朕走时,他跪在那儿。”
  “那他也跪有小半个时辰啦?”
  “可朕没让他跪!”玄楠说。
  “您不原谅他,他也不敢起呀。”冰蓝又顿了顿说道:“古来明君,没有几个似陛下一般文武双全,落笔成章的才子,可无一不是胸怀广阔,克己纳谏,以贤臣良将为至宝。”
  玄楠道:“朕可没你说得那么好!”说罢,他理了理头冠,买着轻快的步子向屋外走去。
  “陛下,您吃好啦?”冰蓝问。
  “说来也是朕有错在先,况且让人跪了那么久,总要表示表示吧。”说也奇怪,只消冰蓝几句话,自己之前的阴霾竟一扫而空。
  “等等。”玄楠又停住了脚步,回头道:“纤云做的甜羹不错,没事也可以往未央宫送点嘛。”
  “好嘞!陛下。”冰蓝答。
  后来,这件事作为玄楠礼贤下士的代表写进了史书。史载:赟泣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