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人心难测
公堂上,金岩和柳娘一并跪着,谢贻寇拿来柳娘一直抱着的襁褓给温折桑,打开一看,里头确实是个孩子——不过却是尸体。
“叫仵作来看看。”温折桑不忍多看,上次见时,小虎头还是个活泼黏人的婴孩,古今……
“不用叫仵作。”柳娘身子佝偻,不自觉抱着手,仿佛还抱着自己的孩子。“民妇都知道。”
柳娘说:“民妇今日,就要状告金岩!那天在医馆里要回孩子后,民妇特地问了王大夫孩子的腿能不能治好。王大夫说,要是受伤之初就送医,还是有机会痊愈的,可天杀的金岩,随便找了个庸医,他听了庸医的话,连夜扔了孩子。为这事,民妇回去后和他争论,他不但不知悔改,还想再将孩子扔掉!他多狠的心!他狼心狗肺!孩子是我十月怀胎,去鬼门关闯了一回才带到人世的,凭什么他想扔就扔?可是虽然……虽然孩子回来了……民妇还与他说,他要是再扔掉孩子,民妇就告官。他听后就不再提扔孩子的话,民妇以为日子总算能继续过下去,谁知他竟然丧心病狂,想害死我的孩子!”
“够了!够了!你这贱人你胡说什么?我根本就没想杀他,我只是、只是不小心……”金岩慌乱起来,口不择言。他死死咬着牙,狠狠瞪着柳娘,要不是有衙役押着他,他早就扑上去了。
金岩叫哑了嗓子,他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柳娘的啜泣声下越发尖锐“大人休听她胡说八道!她已经疯了,扔掉孩子后她就疯了!一个疯子的话,怎么会有人信?”
惊堂木落下,仿佛能令人心震荡。
温折桑面容严肃,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温和,她看着呜呜噎噎泪水似雨珠一般怎么都止不住的柳娘,她已经哭红了一双眼,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
“待仵作验过,此事自有定论。”她说的是给小虎头验尸。
此时衙门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早前温折桑派人寻找小虎头父母时他们也大多听过有人遗弃亲子的事,只是谁也没想到,金岩居然是这么个狠毒的人,连自己亲身儿子都下得去手。
一群人对着求饶不止的金岩指指点点,然而忽然人群骚动了一阵,狗子娘扶着春婶一边赔罪一边挤到前头来。两人一看到那襁褓就愣住了,春婶更是伤心得昏了过去。
一时间乱作一团,好在仵作来得及时,当即抱了孩子下去验尸。
堂上金岩还在狡辩,他一口咬定丢掉小虎头后柳娘神志不清,早就有失心疯的症状。而小虎头被带回家后,她一日犯病,错手掐死了小虎头。
“大人千万不要被这贱人蒙骗了!”金岩叫嚷着。
柳娘这时也抬起头,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决堤之河,不把河水倾倒干净是绝不会罢休的。只听她说:“民妇所说句句属实,他当初扔了孩子,便是见孩子要落下残疾,不愿养着废人,民妇有罪,民妇对不住孩儿!可孩子找回来后,他越发不满,对民妇动辄打骂,还会动手打孩子,孩子还那么小,他那么小……根本受不住!昨日他吃了酒,醉醺醺回来,又听了孩子哭,就、就把孩子给……”
她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下去,“大人、大人一定要为民妇的孩儿做主啊!”
仵作验尸还要等上一会儿,温折桑想起柳娘今日特意跑来衙门道谢,便问她,“你今日来衙门并非是想道谢,而是想报官?”
柳娘点头,捂着脸道:“可是民妇发现金岩跟踪民妇,民妇怕极了,没敢告诉大人。后来官爷到家里抓人,民妇才……”
“够了!闭嘴!闭嘴!我没杀他,我没有!”金岩大叫起来,死命挣扎着要从衙役手底下逃生,“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我?他是个残废,长大了也是残废,留在世上白白受苦——我只是不想让他受苦!”
金岩说柳娘得了失心疯,他却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样子才更像疯子。
温折桑沉下脸,训斥了几句“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之类的话,然而金岩根本听不进去。直到温折桑用上水火棍,让他结结实实挨了顿打才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仵作验完尸,将结果写在纸上交给温折桑。
温折桑皱眉看完,目光又落在低声痛呼咒骂的金岩身上,“小虎头确是窒息而亡,除了脖子上有掐痕外,身上还有几处瘀伤。襁褓上也有一滩酒渍,而且你手上戴的指环印记也留在了脖子上。遗弃亲子是重罪,残杀孩童更是行径恶劣,罪加一等。你可有话说?”
为证明温折桑说的不错,衙役一把捞起金岩的手,果然在他右手食指上发现了一个银质的指环。仵作很有眼色地把孩子抱过去,那指环上的花纹与孩子脖子上的印记一模一样。这还是金岩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平日里恨不得时时刻刻戴着炫耀,没想到此时成了铁证。
金岩当然有话说,只不过他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话,温折桑听着听着都要会背了。然而这些都是狡辩。
听着他一直把错处引到柳娘身上,温折桑更是不满,斥责道:“死不悔改!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遗弃亲子在前,伤害、残杀亲子在后。今判你……”
“大人!大人饶命!”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摔出来一位老妇,她被衙役当着。高喊,“老身是金岩他娘,求求大人,让老身说两句吧!”
此人满头华发,身形佝偻,已然将行就木。然而眼看着儿子正在公堂上受审,她这个做娘的心里疼得紧。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先挤了过去。
金岩也直呼起“娘”“救命”的话。
“让她上前来。”温折桑一声令下,衙役便放了行。
老妇先是走向金岩,长吁短叹哭了一阵,待温折桑不耐烦,才跪下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老身要为我儿作证!”
这话一出,四下又是一阵惊叹,这人证物证俱在,金岩狼心狗肺,杀了自己的亲儿子是不争的事实。可这会儿他老娘怎么来了?
围观的人群个个伸长脖子,议论声也不自觉停了,都屏息凝神等着温折桑开口。而在老妇话音刚落时,温折桑便接口道:“你如何作证?”
老妇抹了把眼睛,恶狠狠瞪了柳娘一眼,说:“这婆娘说那崽子是昨日被我儿掐死的,可大人有所不知,我儿酒量差得很,喝醉后只呼呼大睡,谁也喊不醒。天地良心,那崽子哭声能有多大?不光将我儿吵醒,还惹得我儿将他掐死……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柳娘两眼通红,闻言却是笑了,只见她挽起袖子,露出斑斑淤青,“金岩往日喝了酒是爱睡,可民妇也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喝醉了酒便要打人。民妇生得粗糙,挨些打没什么,可他怎么能对孩子下手?”
“你莫血口喷人!”老妇骂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龌龊事让我儿捉拿了?自个儿不知检点,还想污蔑我儿不成?”
柳娘张张嘴,忽得看到金岩低垂的头颅,她心里突然松快了。“民妇嘴拙,说不出什么花儿来。民妇相信大人自有论断。”
老妇见状连忙道:“看看,大伙儿都看看,她这是默认了!”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只有温折桑一字一句提醒她,“你昨日可有见到金岩?若没有,那便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本官且提醒你,做伪证,也是要同罪论处的。”
原本还如斗胜的公鸡般洋洋得意的老妇猛地愣住了,她悄悄抬头大量了温折桑一眼,只觉得她实在年轻面善,看着就好欺负。
“娘……”金岩低声求道。
老妇稳住心神,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逼出一串眼泪来,哭道:“大人可要为我儿做主啊!定是这婆娘,对我儿怀恨在心,所以才……这等可怕的事,唯有她才做得出来!”
虽然她做戏做得情真意切,但她恐怕还不知道——哪怕金岩没有杀害小虎头,光凭他丢弃亲子这件事,也不可能全须全尾离开衙门。更何况,温折桑心里早已有了计较,这老妇,多半是胡搅蛮缠来做伪证的。
于是她皱眉道:“你一口一句冤枉、做主,可却一句也没说到点子上。公堂可不是给你们做无谓吵闹的,本官再问一次,你可有切实的证据?”
老妇再一看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左想右想,忽然看到金岩的右手,她“啊”了一声,喜道:“有、当然有!大人看看我儿手上的指环,柳婆娘也有一只,这还是她进咱们金家门的时候她爹娘非要的。哼,真是白眼儿狼!”
“柳娘,她所言是真的吗?”
“是。”柳娘几乎哭不出了,只皱着一张脸,嘴里心里,都想吃了黄莲,“民妇那只指环,半年前就被金岩拿去当了。他还说,是娘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