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北郊

  赵伯也愣了。
  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周贵早出晚归,只在家里留几个铜板。孩子整日整日见不到爹,有时能拿着铜板买一两个馒头,有时他爹刚走,铜板就被附近的乞丐抢了去。
  好好的孩子,活得还不如乞丐!
  赵伯恨恨想着。
  可他忘了,自己在看着小振被乞丐抢东西时,竟没有一次出手帮忙。
  “那孩子我确实是今日头一回见到。”温折桑的说话声把赵伯的心思拉回到了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前。
  温折桑说:“赵伯说的话我会记下,我保证,在清丰县行强盗之事的,不论是富户还是乞丐,都会得到惩罚。”
  赵伯又愣住了,他看着眼前面容精致,一看就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女县令,突然福至心灵,总算明白了张大婶那群人为何会对她燃起信心。
  据他所知,第一批在衙门当差的人已经拿到了月钱,与她从前承诺的一分不少。而且现在街上有了衙役捕快巡逻护卫,自从抓了几个大庭广众下行强盗之事的人后,不说别人,至少他这小摊子没再丢过钱财。
  短短一个月,她竟然真的撑起了一个衙门。
  忽然的,赵伯的眼神变了,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温折桑,再看看一旁凶神恶煞的谢贻寇,别扭道:“漂亮话说不会说上几句?要真想为百姓谋福,可不是能说会道就行的。”
  温折桑颔首:“赵伯说的是,今日谢过赵伯提点。”
  她这一说赵伯就更不好意思了,正巧来了买包子的人,赵伯敢苍蝇似的冲他们摆手,“快走快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这一段插曲过后,温折桑三人继续向北郊走去,越靠近北郊所见的景色就越荒凉。
  四下无人时,温折桑问温持:“你送小振回去时可有什么发现?”
  如果赵伯说的没错,那小振也着实可怜。他仅七岁,无人看管,又没上学,受了欺负还不知会不会告诉周贵。
  温持答道:“回大人,属下确实在他家附近发现了几个乞丐。属下见那几人贼眉鼠眼不似良善,便假意离开,不久后他们果然开始抢夺小振的馒头。属下便出手教训了他们一顿。”
  “你做得很好。”温折桑脸上浮现出笑意,“我现在为清丰县做的的确远远不够。小振这年纪正应该在学堂里念书,怎能整日丢在家里?”
  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清丰县大部分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唯有走科考这一条路,只是眼下许多事没有解决,她纵然有心要新办学堂,也没那个精力。
  “说的也是,我最近上街巡逻,瞧见许多无所事事的小屁孩,走街串巷闹得人头疼。要是把他们都丢进学堂里,那才清静。”谢贻寇抓耳挠腮好容易才想了这么句附和的话,却叫温折桑无奈。他显然会错了意。
  但在心底里,温折桑暗暗做了决定,待此间事了,她必得新办学堂,让县里的孩子们有书可读。
  不过她这下想起来了,县中唯一剩下的那座学堂……似乎正打算停办……
  没多久,回衙门办事的温延赶了上来,四人继续往北郊去。
  日头渐盛,初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路边不知名的野花舒展花叶,懒懒得随着风偶尔动上一动。仿佛正做着蜜一般甜的梦。
  隐约能看到些许斑驳的田地影子,正如张大婶所说的那样,荒得不成样子。她其实有点想不明白,按理说谢家早再三个月前破败,北郊的田地也正是在那时闲置下来的。可谢家没了,百姓抵押的田产应该还给百姓,可他们又为何舍下北郊的丰田?
  几人到的时候回风亭里已经有几人在等着了,除了曾见过一面的百里颂,其余几人都面生得很。
  回风亭四周也是荒草茂盛,与附近的田地一样无人打理,亭子里倒是干净,应是百里颂一行整理过了。
  百里颂见到温折桑,起身拱手道:“大人,恭候多时了。”
  “久等了。”温折桑在亭内坐下,谢贻寇几人站在她身后护卫。
  亭子不大,十来个人显然挤不下,于是百里颂打发了自己带来的几个兄弟到亭外等候,他则独自一人面对温折桑。若是温折桑这时有意发难,他那几个兄弟更救不及时,百里颂定然要交代在这里。
  “你倒是坦荡。”温折桑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她今日赴约是为了尚家的事,且若百里颂真有心投诚,她也没必要大动干戈,让清丰县百姓无辜受波及。
  百里颂明显知道她的顾虑,一位新上任的心怀百姓的县令,当然是希望百姓能修生养息而与山匪非争斗。
  “大人才是深明大义。”百里颂脸上摆着亲和的笑容,不像山匪,反而像个儒生,只听他主动示好,“大人劳累许久,旁的话,在下也不多说。只是事发突然,本想信件皆传于大人,又怕有人手眼通天半途拦下,故此,只得劳烦大人走这一遭。”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几封信来递给温折桑,“这位尚老爷口气不小,以为我这些兄弟与老鹰是一丘之壑,可真真是叫人生气。”
  温折桑指尖摩挲着信封,没有急着拆开,王德在任时,谢家是清丰县第一大富户,她查到的那些东西也多是王德与谢家以及老鹰寨狼狈为奸。可其中也提及了尚家,只是尚老爷聪明,知道躲在谢家身后做事。所以当初的谢家获刑,尚家却还能活蹦乱跳,甚至取谢家代之。
  可她万万没想到,尚老爷竟会如此胆大妄为,竟有胆子勾结山匪!
  若是百里颂他们与从前的老鹰寨一样,那清丰县的百姓们不就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吗?他怎能为了一己私欲弃黎民百姓于不顾?
  谢贻寇悄悄打量她的神情,暗暗咂摸着百里颂这步棋走得真是巧妙。一边假装与尚家合作,这才有了白纸黑字的证据。一边来个祸水东引——县令大人可不好糊弄,正疑心着他们是不是真的投诚呢。这倒好,直接把与尚家往来的书信抛出去,明晃晃表示自己与县令是一条船上的。
  可怕,读书人的脑子真是太可怕了!
  须臾,温折桑笑道:“尚家这事我会彻查,不过有了这些书信,想来事情会更好办一些,多谢你们了。”
  百里颂看看四周荒芜的田地,眼里有暗光浮动,“能为大人分忧是我等应该做的。不过约大人在此处见面确实还有一事,就是不知道大人会否答应?”
  温折桑奇道:“且说来听听。”
  百里颂走到亭边,转身正背对着大片荒田,“大人也看到了,这一片田地已不知荒废了多久,而且此处有一条小路正好能上霞青山,我那些兄弟如今已不再做混事。可也不能整日待在山上无所事事,坐吃山空,所以,敢问大人可否允许我等在此处开垦种地?”
  百里颂其实都打算好了,山上无地可种,要说去狩猎,也不是回回都有收获。说到底,还是得有一家的田地才让人安心。再者,他们这群山匪都老老实实地种地了,肯定能让县令相信他们洗心革面的决心。
  他心里弯弯绕绕,有如此多的打算。可他万万没想到……
  “北郊的田地……”温折桑如鲠在喉,“我已决定将其归还给县中百姓。”
  “为何如此?这些田地不是全都荒废了吗?”百里颂茫然,要不是后知后觉看到谢贻寇给他使眼色,他都要以为这是温折桑故意说的托辞。
  温折桑只好将谢家欺压乡里导致百姓不得不变卖田地的事说一下遍。
  百里颂理解了,但他仍不想放弃:“可我那百十来个兄弟也是要吃饭的,大人能否通融通融?”
  温折桑想了想,只能安抚道:“说了要将田地还给百姓便不能失信于民,待我回去将这里的事弄清楚。若之后余下无人认领的田地,再交给你们侍弄,如何?”
  百里颂愕然,要是不答应,他还能强占了这片田地吗?他只得再三叹息,点头答应下来。
  回风亭不远处,两个人影渐渐靠近。
  “北郊何时变得如此荒凉了?我记得去年三月三,这里已有不少人在春耕,今年怎的荒下了?”尚南芸看着冷冷清清的北郊气得直跺脚,“荒就荒了,竟然没人告诉我,害得我白跑一趟!”
  跟随的丫鬟缩缩肩膀,小声说:“小姐,奴婢说了的。北郊荒了快三个月了,是您非要来瞧上一瞧。”
  尚南芸剜了丫鬟一眼,“你的意思是怪我自己?”
  “不不,奴婢不敢!”
  “哼,不敢?爬进我大哥屋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敢?”尚南芸面含讥讽,“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便谁的屋都敢进了。我猜猜,你这会儿是不是正在心里骂我呢?你是不是在想,要不是我把你从大哥屋里要了过来,你就能水涨船高?”
  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双膝发软,没留神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小姐饶命,奴婢再也不妄言了!”
  看着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尚南芸只冷冷吐出“废物”二字。
  “回去了,反正也没什么看头。”可一转身,她就看到了回风亭里的几人,谢贻寇穿着捕快服,身量高大,十分显眼,而在他跟前坐着的是个年轻女子。
  尚南芸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她一直没见过的女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