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消失的票据
水半夏长叹一声,拿起一件玄色披风,朝文瑛走去。
“文小姐,夜里寒气重,还是回屋去吧。”
文瑛侧过头,她为父母戴孝,身上穿着的都是素衣,头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脸上未施粉黛,目光中若有似无的哀怨,更衬得她柔弱无骨,楚楚可怜。
她不愿意开口说话,水半夏也不逼着她,便将披风为文瑛披上,自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陪着她一同看向夜空。
“水姑娘,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快些回屋吧。”
水半夏噗嗤一笑,道:“文小姐的心思,我也能猜到几分,您不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只是不想看到我罢了。您大病初愈,身子骨本就虚弱,还是您回屋烤火,暖和暖和,这光秃秃的月亮啊,留给我赏就好。”
文瑛鲜少碰见说话这么直截了当的姑娘,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您想问什么,趁着将军不在,快些问吧。”
想问什么?
文瑛低下了头,她想问的可多了,可她思绪良久,最终只轻声问道:“这些年,他过的好吗?”
苍雪岚的名声,即使文瑛在深闺中,也能听到一些。这么些年,他历经父亲战死,胞妹病逝,想必过的很辛苦,心中的酸涩,也不知道有没有可以为他排解。
人人都说,苍雪岚少将军,坑杀三万敌军,是当之无愧的大周杀神,常胜神将。
但文瑛清楚,苍雪岚虽然从小在战场上长大,但并不是一个弑杀好战之人,他一定是愤怒到极致,绝望到极致,才会将三万人命活埋。
“过的自然不好。”水半夏长叹了一声,“三万人命啊,便是敌军,他也被扣上了一个残忍暴虐的名声,苍行军一开始也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铁板一块,他一个少将军,要不是手段凌厉,又怎么能坐稳将军之位?”
文瑛望向她,“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提起这茬,水半夏也忍不住笑了,“说来也挺有意思的,我家里欠债,将我卖去了醉仙楼,那年我也不过十几岁,文小姐可知道那地方对付我这样的姑娘,会用什么样的招式吗?先饿上几天,等你饿的头晕眼花之时,再拉着你,去看那些得了脏病,在黑房子里苟延残喘的老ji。”
水半夏永远忘不了,那个闷热恶臭的草房,房间里不开窗,也不点灯,昏暗一片,地上穿上躺着几个女人,身上起着可怕的脓包,原本秀美的面容变得可怖。
她们还喘气着,但生不如死。
“我当时实在怕极了,就乖乖听了醉仙楼中嬷嬷的话,得了一顿饱饭。我小时家里条件还不错,琴棋书画都会上几分,于是,嬷嬷便没怎么折腾我,待到中秋时,再为我盛装打扮,想捧我当花魁。我就是在成为花魁的那一天,遇见苍将军的。就像话本里的那样,他为我赎身,接我到府里住,给了我侧室的名分,我也不再多求其他。”
其实,真实情况,并非水半夏说的那么浪漫。
苍雪岚当日根本就不想去什么醉仙楼,奈何手下起哄,又有政敌冷眼旁观,他这才硬着头皮去了烟花柳巷,可偏偏又遇见了熟人,非要拉着他出价,拍下新花魁。
等到除了大价钱,被嬷嬷龟公推入房中,苍雪岚才慌了。
他翻箱倒柜地找出口,最终只能尴尬地选择跳窗而走。
“这边的窗口可是向大堂开的,将军是想一跳下去就被人团团围住吗?”水半夏这才悠悠地开口。
苍雪岚一愣,她太紧张了,竟没有发现珠帘下卧房的床榻上,还靠着个女人,她身形一顿,将已经伸出窗外的一条腿收了回来。
“没想到名震天下的苍将军,竟然是个姑娘。”
苍雪岚一愣,警惕地看着她,手已经摸到了腰间挂着的匕首上。
水半夏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只蝴蝶胸针,笑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要真是个汉子,即便是把这里翻个底儿朝天都不会心疼,只有姑娘,看见这么漂亮胸针,才会端详一下。”
“谁派你来的?”
“将军误会了,我们不如互惠互利如何?我对你的身份闭口不言,你包下我,月月来我这儿一次。”
苍雪岚犹豫了片刻,只好应下。
水半夏做了个请的姿势,媚笑道:“既然花了大价钱,就请吧。”
直到现在,水半夏回忆起苍雪岚那副模样,还会忍俊不禁。
“他一定很喜欢你。”文瑛看着她的笑颜,落寞地说道。
饶是水半夏是个女子,看着文瑛地模样,也说不出重话来,她只好道:“将军喜欢我,但并不爱我,他只是需要有个人在府中陪他,让他别想起他父亲妹子的惨死就成。”
“难道我办不到吗?”
水半夏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又怎么会舍得呢?”
文瑛鼻头微红,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
“文小姐,他与你只是年少时的一段情愫罢了,你又何必纠结呢,不如放开手,寻自己的天地去,这样他也能放心些。”
两人又枯坐了一阵,水半夏笑道:“既然我们都不愿回屋,干脆在院子里生上火,这样也能暖和点,文姑娘会喝酒吗?”
“会一点。”
“那好,我再拿些酒来,咱们俩今儿也学一学那些男人,杯酒泯恩仇。”
文瑛笑道:“如此也好。”
水半夏叫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在亭中升上了火盆,又从厨房拿来了一坛清酒,酒劲不大,但喝起来也能暖暖身子。
两人刚喝了几杯,便听见外面马匹嘶叫的声音,两人面面相觑,水半夏奇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啊,齐大人还没走几个时辰呢,怎么又来人了。”
苍雪岚推门进来,刚好看见文瑛和水半夏两人坐在凉亭中,向她望过来。
苍雪岚大步向两人走来,“我可算是赶上好时候了,给我倒杯酒。”
水半夏为苍雪岚斟了杯酒,“这么晚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苍雪岚对着站在一旁的婆子说道:“去厨房做点吃食来,我还没顾得上吃饭呢。”
婆子走后,水半夏才道:“外面凉,吃饭也要回屋去吃,这样说起话来也安全。”
“你有所不知,回了屋子,隔墙有耳,要是有轻功高手,穿着夜行衣趴在屋顶上偷听,我的人未必看得出来,反倒在院子里,周围都是空地,那些人想靠近都没有办法,纵使内力再高深,也听不见我们说话。”
文瑛连忙问道:“是我父母的案子出什么事了吗?”
“今儿常州城的衙门失窃了,文大人遗物中,一个平安票号的单子被偷走了,那些人为了把我调出去,还专门在朝阳阁放了把火,险些把九皇子困在里面。”
文瑛思索了片刻,便皱起了眉头,“不对,若是真要偷票子,什么时候偷不得,偏偏要你在的时候动手,就像是刻意在告诉我们,这张票据有问题似的。”
苍雪岚笑着点了点头,“不谋而合。”
谁都知道,这计谋步骤越多,就越容易出错漏。
文大人的遗体在官府也放了一个多月了,这单子估计早就搜出来了,那个时候不偷,偏偏要在他苍雪岚眼皮子底下偷,若说其中没有诡计,她是不信的。
“文大人生前,可在长安票庄里存过什么东西?”
文瑛细细想了想,道:“我父亲算是长安票庄的老主顾了,因为长安票庄保密性好,所以他许多不好随身带着的东西,都会存到那儿去,这些年,他存在票庄里的东西数不胜数。”文瑛说到这儿,突然若有所感,“难道他们要找的账本,就在长安票庄中存着。”
“八九不离十了。”
水半夏奇道:“那票据丢了,你怎么也不着急啊?”
“那票据是个假的。”
此话一出,两人又是一震。
这时,几个奴婢端着饭菜走了过来,他们布好碗筷,揭开锅盖,便站在一旁随侍。
苍雪岚也不再多说什么,他给自己要了一碗素菜汤,就这米饭吃的津津有味,对着水半夏道:“你吃饭时可要节省些,别像在府中那样,常州城整个冬天都是不开城门的,粮食吃没了,还得花大价钱去卖,浪费。”
水半夏冷哼道:“怎么,你苍大将军是破产了,连粮食都买不起。”
“买得起是一回事,你浪费是另一回事。”
水半夏站起身来,冷笑三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对着四处站着的丫鬟仆人道:“你们几位可看清楚了,这块玉佩就是苍大将军给我的定情信物,当初好着的时候,又是心肝又是宝贝的,说什么天边的月亮都给我摘下来,现在好了,得手了,我就成了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婆娘了,还有天理吗?”
丫鬟们低下头,憋着笑。
苍雪岚面子挂不住了,他将筷子一摔,“都下去!”
丫鬟婆子们这才赶紧撤下,水半夏却还不依不饶地吵着,苍雪岚气的连说了好几遍不成体统。
等丫鬟们走的不见人影了后,两人立刻住了嘴,苍雪岚坐下继续吃饭,水半夏声称珍贵的不得了的定情信物,被她随手丢在一边。
“然后呢?”水半夏问道。
文瑛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问道:“刚刚那是……”
水半夏笑道:“哦,这是我们常用的招数,当苍大将军想要赶走什么人,又不想让对方察觉时,就会用这招,百试百灵。”
苍雪岚耸了耸肩膀,“谁知道那些丫鬟们中间混着什么人呀。”
“你接着说,平安票庄的票据是假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我也是平安票庄的老主顾啊。”苍雪岚微微一笑。
当年父亲还在时,一年中大部分时日都在边疆征战,只留下她和哥哥两人在苍府,那时他们互相之间送些东西或是写封家书,用的都是平安票庄。
平安票庄之所以能发展到现在这样的规模,除了保密性高外,还不容易伪造,他们的票子用的都是用松汁烘烤过的,遇水不化,上面还会有特殊的标记,而且这些标记每十日就会换一次。
这标记也不是随便画上去的,而是用红色山石碾成粉末,用作颜料,颜色比起朱砂要更暗一些。
更不要提长安票庄特有的上蜡等技巧。
估计仿这张票据的人,也知道这东西他们短时间模仿不来,但又因为某种原因,必须要让苍雪岚看见这票子,因此才想出这么一个烂招。
“他们以为时间这么短,我看不出异样,”苍雪岚摇了摇头,“这些人怕是已经狗急跳墙了。”
文瑛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们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我猜,他们在发现文大人身上有长安票庄的票据后,便立刻想到了东西在长安票庄中,于是,他们早就将票据偷走,派轻功好的先潜回徐州,想去长安票庄中把账本取出来,既然他们已经知道账本在哪儿,那身为幸存者的你,也不能留,于是,他们命人对你下毒,想治你于死地。
这伙江湖人想来也不太懂长安票庄的规矩,光一张票据,可是取不出东西的,必须由本人亲自,带着信物才成。如今文大人身死,谁也不知道他当初和长安票庄定下的信物是什么,除了你,他的独生女儿。
可自从你被下毒后,我便加强了你别院的守卫,他们根本接触不到你,于是便想将长安票庄的线索透漏给我,再有我,告诉你,等我们去长安票庄取出东西后,他们再动手,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票据已经被他们拿到徐州去了,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回来,于是,他们便找人仿制了一张票据,又怕我看出端倪,所以在我看到票据没多会儿,就有在朝阳阁放了把大火,说是冲着九皇子去的,实际上是为了把我调出去,他们好再把假票据偷走。”
一桩桩一件件,竟都是为了区区一个账本,苍雪岚越发好奇,这账本里究竟有什么东西。